《王蒙研究(第2辑)》:
尊敬的王蒙先生,尊敬的中国海洋大学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各位来宾,大家好!我今天在此讲的,实际上是我个人诗词学习的一点心得。讲出来就教于王蒙先生和在座的诸君。
我很早以前就看到一个说法,说中国是一个是诗国,一查结果发现这个说法最早是在白居易的诗里的:“境牵吟咏真诗国”。其实他说的也不是整个唐王朝都是诗国,其实他说的是苏杭地区的诗风很盛。我感叹这个典故,我很希望这个话是外国人说的,那就好了,这样我们更长脸面一些。但是我觉得他们把中国称为诗国这个说法我还是比较认同的。世界各国都有诗,中国不仅有诗,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东西,就是一个诗教的传统。推行诗教的第一人就是孔子。孔子讲四门课:诗、书、礼、乐,这是《史记·孔子世家》里面记载的。他后来见到老子,说自己就六门学问,诗、书、礼、乐、艺、春秋,他始终把诗放在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而且他跟学生有一段很有名的讲话:“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年轻人你为什么不学诗呢?“诗可以兴”,诗可以调动你的情绪,使你在状态。“(诗)可以观”,可以提高你认识的能力。王先生昨天讲,诗可以让你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可以群”,诗可以增强人的亲和能为。最后他说“诗可以怨”,可以帮助你处理你的负面情绪。通常有个说法,即“愤怒出诗人”,孔子把这个放到第四位。我觉得孔子讲诗,讲诗的作用非常到位。他还有一个补充。他在家见到他儿子,问他最近学诗了吗?他儿子很老实,说没有。孔子说了六个字,“不学诗无以言”。孔子认为学诗就是学语言,它可以让你懂得母语的那种魅力。
我觉得孔子讲诗完全抓到了要害问题。但有趣的是,孔子一生没有留下一首诗。《论语》当中记载了孔子那么多言论,但没有一首诗。他的弟子中有些诗论的专家,如子夏是研究《诗经》的专家,但子夏也没有诗。所以我悟到一个东西,孔子推行诗教,不是为了培养诗人,而是培养读诗、懂诗、爱诗的人,能够与诗发生心灵感应的人。我把这种人叫作诗性的人。《礼记》孑L子说了这样一段话,他说,“入其国,其教可知”,到了一个地方,国家的风气怎么样你一接触就知道了;“其为人也,温柔敦厚”,如果那里的儿女性格比较稳润,胸怀开阔、包容,“诗教也”,那个地方一定是诗教搞得好。所以我觉得孔子所谓的诗教叫“温柔敦厚”。清朝有个诗人叫章文堂,他说“诗不过尽人情”,他把诗讲得非常的简单,就是说好诗就是“尽人情”。“尽人情”也就是孔子说的“温柔敦厚”。还有他讲的“诗可以群”,诗为什么能培养人的亲和力,这跟他说的诗性的人的目的紧密相关的。孔子讲诗的时候还有一句名言,他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日思无邪”。什么是无邪呢?最简单的话来解释就是天真,天真就是无邪。
苏俄的时候有个作家,叫巴乌斯托夫斯基。他说如果一个人在他的一生当中没有失去童年对他的馈赠就能成为一个诗人。童年对人的馈赠,就是天真,就是无邪。看到这段话我想起我儿子小的时候,他小的时候我带他出去看月亮,他就突然说了一句话,就是月亮最爱小朋友。我感到很新奇,说为什么,他说“你站住”,我就站住,然后他就跑,边跑边说“月亮跑起来了”。然后他站住,让我跑,我就跑,他说“月亮不动”。(这)完整地论证了他的命题。这就是一首诗啊!我就把它记录下来,“爷立儿走月疾走,儿立爷走月不走”,第三句就是“儿太聪明爷太痴,月亮最爱小朋友”。有人说这诗不讲平仄,不符合格律的要求,这算诗吗?有人就提出这个疑问。但是写诗写得好的一个人,南京师大一位教授,编《中国韵文学刊》的,他看到这个诗马上就拿去登在《中国韵文学刊》“当代诗选”很重要的一个位置。他说这诗有人一辈子碰不到多少次。林黛玉说,果然意趣真了,一个诗意趣真了,词句不修饰句句是好的。我就化用小平同志那句话,说“平仄不是硬道理”。平仄是一个必须要知道的道理,但它不是硬道理,比它还高的一个道理是诗味。有的人写了一辈子诗,但不知道诗味是什么。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有写诗,比如孔子、子夏一生没写诗,但这些人对诗有很深的理解。我的老师刘学锴,一辈子没写过一首诗,但他谈起诗来让我们非常佩服,他完全能够说到要害上、点子上。我觉得这是一个诗性的人。一个诗性的人一旦写诗,他一定是写真诗,不写那种“伪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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