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代“左派”评论家的代表,超越单纯的文学视角,体现出青年学者的社会责任心,以及批评家的风骨。评论“底层文学”创作,分析铁凝、余华、严歌苓、陈应松、于晓丹、笛安、梁鸿等,直言批评《兄弟》、《风雅颂》等著名作家作品,并关注国外作家,如托尔斯泰、卡夫卡、黑塞、卡扎菲。
2004 年,我正在做论文期间,我的父亲去世了。在这之前的2002 年,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病情,在北京做了手术,然后在家里吃药与调养,但面对这一不治之症,我们知道只能延续一些时间,而无法根治。在那两年里,每次回家看到父亲,总让我有一种切肤的疼痛,看到昔日强壮的父亲,现在只能佝偻着腰,一咳嗽就喘不上气,那么虚弱,那么难受,我简直不敢面对。那时我正在读博士,后来我总在想,如果我硕士毕业后就去参加工作,或许可以让父亲的治疗条件好一点,或许他能活得更长久一些,而正在读书的我自顾不暇,家里在村中也算是贫穷的,哪里有更多的钱让父亲调养呢,每当想到此,我总是懊悔不已,想自己一直读书读下来,是否过于自私了?在农村里,能够上大学已经很不错了,可我读完了大学又读硕士,然后又读博士,一直读了十年。虽然说大学毕业后我再未从家里拿过钱,但也没有更多的钱接济与回报家里,我记得我的母亲曾说过,“ 你一直念书,念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想,那漫长的时间可能让他们都有些难捱了。
父亲的去世让我想了很多,我以为我了解父亲,但可能并不是真的了解他。我所了解的父亲只是童年记忆中的形象,并没有认真考虑过他的一生。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字也识不了几个,但在村中很受尊重,他为人正直,又勤劳,手巧,会做很多别人做不了的活,曾经当过生产队的队长。后来我想,关于父亲,我所不了解的或许更多,他出生于1930 年代,那正是中国面临最严重的民族危机的时刻,他所经历的战争、饥荒、逃亡,是我所难以想象的;而在新中国成立后,发生在农村的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以及“ 土地承包”等各种运动,他也置身其中,他的欢笑泪水与之息息相关,如果我不能理解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各种变革,又怎能更深刻地认识我的父亲呢?
我博士论文的题目做的是“ 当代文学中的浩然”,对于这位在新时期几乎被遗忘的作家,我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他与我的父亲同龄,作为那一代农民的代表,他和我的父亲一样经历了所有的历史波折,不同的是我父亲是一个普通农民,而他则成为了一个作家,一生“ 写农民,为农民写”,我想通过对他的研究,可以更深入地理解那段历史,更深入地理解中国农民,更深入地理解我的父亲。在我阅读浩然的过程中,我发现我们的文学史叙述是那么反复无常,总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很少能够有历史的“ 公平”,对于这样一位作家,褒扬时赞之入天,批评时贬之入地,不能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与定位。而我所想做的工作,就是在历史脉络与社会结构之中,对浩然作品的形成做一个梳理,在理解其内在逻辑的基础上力求做出一个公正的评价。而这又涉及对左翼文学传统、农业“ 合作化”以及“ 文革文学”的重新认识与评价,并不是我这一篇论文能够解决的问题。
这是我研究工作的一个起点,此后我的研究在不同的层面上展开:“ 左翼文学”传统的研究;80 年代文学研究;当下文艺现象与作品的批评。在这三方面的工作中,最后一个方面尤其是“ 底层文学”的研究与倡导,在文学界与知识界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我甚至被视为“ 底层文学”的发言人或“ 代言人”。有的师长出于爱护或怜惜的心情,曾经语重心长地劝告我,也有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加以批评。他们的好意与深意我心里都知道,但是我想,如果仅仅是想进入更高的阶层,那么我在城市里已有了一个相对安稳的工作,但是我读了那么多年书,难道只是为了个人的生活更好一点吗?难道这么多年的辛苦与努力,只是为了安稳地“ 蜗居”吗?如果仅仅是这样,我感觉愧对自己的父母与乡村。
作为一个农村的孩子,能够从小学读到博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想想,我之所以能够读到博士,不仅是由于个人的“ 努力”,而主要是出生在了一个恰当的历史时期。我上大学的1990 年代中期,学校里还没有收费,学生之间的贫富差距也不是那么明显,毕业后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也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所以校园里的氛围是相对自由、宽松的,没有太大的压力。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学生们在功课之外,还可以充分发展个人的兴趣与爱好。如果我赶上了教育产业化的今天,以我的家境而论,要缴纳巨额的学费,毕业后又难以找到工作,所以即使功课还不错,是否能够上大学,或是否愿意上大学,也是一个疑问。当时我父亲供我上大学,只花了6000 块钱,而现在这点钱连一个学年的费用都不够。我想,这也是很多贫穷人家的孩子放弃高考的原因,也是有的家长在听到孩子考上大学后,竟然自寻短见的原因。至于读研究生,则似乎是一件更加不可能的事情,在不久前的“ 杨元元”事件中,上海海事大学的校领导说,“你穷还来读什么研究生?”——这样的话虽然直白,但最为鲜明地体现了当前的主流意识,即读研究生并不是谁都可以奢望的,而应该只是某些阶层的一种特权。
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是否能够读书或读到什么程度,在个人的原因之外,制度性的因素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而现在的制度,则将很多优秀的底层青年,在程序的起点上便摒之于门外了。1977 年恢复的高考制度,在1990 年代中期以前是相对“ 公平”的,它使不同阶层、地区、出身的人在知识面前人人平等,通过个人的努力可以改变命运,而当时的大学生也成了天之骄子,对毕业后的生活普遍有一种美好的预期。尽管这一制度也有种种缺点——“ 千军万马走独木桥”,应试教育,重智力而忽视德、体、美,等等——但作为一种遴选人才的机制,它在整个社会形成了一种公平竞争与尊重知识的风气,并为底层青年提供了进入更高阶层的途径,为社会的发展奠定了合法性及稳定的基础。但随后的高考制度的变革——如“ 产业化”,某些“ 加分”,不同地区采用不同的试卷等,却在不同的层面上破坏了这样的“ 公平”,教育资源越来越向城市倾斜,越来越向精英阶层倾斜。据一份调查报告显示,北京大学三十年来出身于农村的学生比例呈递减趋势,这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而这样的趋势仍在继续,令人不得不反思。
——节选自《我们为何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