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淮回到自己的住处,丫头雪芝给他端上洗脚水,发现二少爷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爷,您怎么了?”雪芝狐疑道,“可是大少爷那边有什么不好?”
赵长淮回神,接过擦手的热帕子道,“你先下去吧。”
他实在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样的好。从小算是跟自己一块长大的嫡长兄,竟然根本不是……这怎么可能呢!但是转念一想,赵长淮想到了更多的端倪,这怎么就不可能呢!
首先是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窦氏当时已有三女,若第四仍为女,很有可能铤而走险……加之那个时候自己的生母,几乎是与窦氏同时有孕的。后来自己出生后母亲便亡故了,他就寄养在窦氏那里,而窦氏对他的态度……当真是非常微妙的,一方面她待自己不算差,但另一方面她又想害死自己。依窦氏的个性……平白无故的她为什么要去害一个庶出的孩子,除非是这个庶出的孩子会威胁到她。
因为她的儿子……根本就不是儿子!
想到了这点之后,赵长淮忍不住喃喃了一句:“简直就是疯了……”
窦氏这不是疯了是什么,要是被人发现她还能有活头吗?而他这个嫡长兄,还当真就考取了功名,成了朝廷命官。
紧接着,赵长淮想到了别的事。他记得有一年夏天,府里的男孩都约好了去乡下的山庄避暑,在荷花池子里洑水。赵长宁也跟着去了,大家都是男孩,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就往水里跳,偏偏他是怎么说都不脱,雪白的衫子系得严丝合缝。大半个夏天过去,他们都被晒成碳头,他却仍然白得跟鸽蛋一样,又滑又嫩。当真是极美的,又秀气,像是玉雕成的人儿。
力气也小,身子纤瘦,稍微有点病痛便犯娇气,怎么像是个男儿的样子!原来大家都以为那是他早产了一个多月,娘胎里没养足的缘故。现在赵长淮却从每个细节里品出真相,幡然醒悟过来,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分明是个娇滴滴的姐姐啊……
赵长淮心情复杂地坐在灯前,心里实在是太微妙了,原他这么多年都是在跟一个女孩相争,而且还是他的姐姐。岂不是太……太没人性了。而且赵长宁当真对他不差,总还是像对弟弟一样护着照顾着的。
姐姐……原来是姐姐。
他又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一会儿,终是悠悠地叹了口气。罢了,若是个男的他自然要争个高下,女孩……还是姐姐,这有什么争的,惯常忍让她一些就是了。
姐姐嘛,总是不一样的。他一直想要个姐姐的,可惜没有罢了。
朱明炽回宫后,却是大步走进了乾清宫,表情森然,其实更多的是漠然。
陈昭跪在森森的殿宇下,弦月如钩,光淡而朦胧,金龙雀替,屋檐上的骑凤仙人都成了一道朦胧的影子。皇家威仪万千,重重的瓦檐下,他显得如此渺小无力。他偏生起一股子的不甘,但他不敢表现出来,朱明炽这样的人,若你敢动,他就会将你千刀万剐。
他非常得警惕,纵然你从他的表面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方才突闯都察院,可谓是非常难得一见的。
陈昭说:“古往今来虽然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臣不知错在何处,还请皇上明示。”
朱明炽在翻书,实际上他可能没看,他只是翻来翻去,然后扯着嘴皮说:“既然不知何错,那便继续跪吧。”
陈昭抬头看,只看到朱明炽高大的身影,被团团的烛光埋没了。而朱明炽很快就合上了书,进了殿内。
陈昭是锦衣卫指挥使,不过陈昭野心甚重,也该收拾收拾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身为帝王,却是谁都不信的,没有人能让他相信。
但他也不会过度惩罚陈昭,陈昭是不知者无罪,过度责罚不能服众。
陈昭跪了一会儿,没人敢扶,但每个经过他身边的宫人,都不敢抬头,毕竟这位是指挥使大人,除了皇上以外谁还敢怠慢他。
一份邸报送到了朱明炽的案台上,送邸报来的人低声说:“赵大人已经派人去寻那人的老家,约莫是找到线索了。”
“她还是能干的。”朱明炽嘴角微勾,“宋宜诚那边呢?”
“彻夜无眠,估计是想着您这番动作的意思,不敢睡呢。”回话的人声音更轻。
朱明炽揉了揉眉心,这下就有点头疼了,他并没有打压宋家的意思,相反他很想抬举宋家,但宋宜诚其实是个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的蠢货,他估计这一下后这老东西做事就要束手束脚了。
“小的还有件事不得不报”回话的人又说,“魏大人,当街拦下赵长宁,说是要……求娶。”
朱明炽一听先是笑,然后摇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又说,“明日下午把他给朕召进宫里来,就说是教裕王爷的骑射。”
次日起来,长宁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那郑太医果然圣手,两帖药下去竟然就浑身通畅。
只是赵长宁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对的正是赵长淮。
今日本来就是沐休,一大早赵长淮提着些补品来看她,也不看她,只在她屋内转悠几圈,盯着她墙上的名人字画看。
赵长宁终于是忍不住了,见赵长淮一直盯着那些画儿,她很真诚地建议:“二弟要是真的喜欢,选一张喜欢的带回去吧。”
赵长淮就扭头看她,赵长宁靠着一个藏蓝绸攒金枝枕,眉眼秀致如画,澄澈眼眸倒映秋日阳光,拿书的手指根根如葱,雪白得剔透。
赵长宁更奇怪了,看她干什么,这么多年没看够吗?
“二弟?”她再一叫,赵长淮才回过神,然后别过头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不过是看看罢了。”
赵长宁笑了一声:“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在我屋里看到什么喜欢的都要搬回去。有次我有个特别喜欢的砚台,你非要要,我不给就拉着我的袖子直哭。把父亲引来训斥了我一顿。给了你后,你玩了几天就送给了三弟……”
赵长淮咳嗽了一声,表情不变:“是吗,不记得了。”以前他好像是挺爱闹赵长宁的,她一向包容自己。
顾嬷嬷引着丫头抬小炕桌进来,摆了早膳。因为赵长淮也在,也有他的一份。
“二弟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吧。”赵长宁邀请他。
她本来以为赵长淮就要走了,谁知道他施施然走到了她对面,坐了下来:“既然长兄邀请,那就是盛情难却了。”
她看起来很盛情的样子吗……赵长宁嘴角微动。
因为是按赵长宁的口味做的,自然就是甜的居多,什么桂花白糖猪油糕,栗子糕,银丝卷,就连一笼翡翠虾饺吃起来都是甜滋滋的。她倒是吃得高兴,冰糖燕窝喝了一盏,一碗甜粥,一块桂花白糖猪油糕。等到顾嬷嬷端上药来的时候,她好像有点嫌弃,但又自持威严,端过来便一饮而尽,苦得立刻皱起精致的眉头。
赵长淮在一旁看着,不觉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般娇气,以前他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怕赵长宁发现,他端碗喝粥给挡住了。
顾嬷嬷见大少爷苦得厉害,立刻端上了一碟姜香梅子。
赵长宁含在嘴里片刻,缓过了那阵苦劲儿,才问赵长淮:“二弟今天来找我所为何事?”
赵长淮一则是想打探赵长宁究竟要干什么,二则……可能是好奇,是的,就是好奇。好像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他心里对赵长宁的感觉相当微妙。
她一直对自己加以照顾包容,自己偏偏给她添堵。她在想什么呢,她应该很无奈吧,这一大家子要由她个女孩扛着,她也愿意?被高大自己许多,本应该懂事的弟弟欺负。她又是什么心情呢?
赵长宁见赵长淮不说话也没打算继续问了,正要站起来,不过是久躺着站起有些头晕。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长宁的手:“长兄小心,起来做什么?”
“多谢,我不过拿两本书罢了。”
赵长淮听着却是一皱眉,“你要拿什么,我在旁边,吩咐一声不就是了吗?”
长宁觉得这个弟弟今天当真是古怪,他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吗?
赵长淮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给她拿下了书。
长宁翻着书,眼皮子微抬,就发现赵长淮也在旁边坐了下来,靠她还有些近,然后等下人上茶的时候,他又先看了看:“黄山毛峰。”
“你体质虚寒,应该喝普洱、乌龙茶才好,喝绿茶性寒。”
赵长宁虽然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按捺不住了,嘴角动了许久,把书放下了:“赵长淮,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然后赵长宁发现他仍然盯着自己的脸看,好像自己的脸上平白长了朵花一样,连自己问他什么都没听到,目光很出神。得,就是疯了!
长宁摇头,那边香榧却挑帘进来了,给她屈身道:“大人,魏大人递了名帖说要见您。奴婢说您病着不能见外人,但是他说无妨。护卫们不敢拦,又不敢不拦……”
麻烦找上门来了,长宁揉了揉眉心。
“引他在花厅等着吧,我换身衣裳就就出去见他。”长宁起身道。
“这怎么行。”赵长淮却突然开口。
赵长宁、香榧,连同顾嬷嬷都看向他,赵长淮才咳嗽了一声:“长兄大病未愈,实在不宜走动。不如去请魏大人过来说话。”
顾嬷嬷看赵长淮,又用眼神询问赵长宁。别说顾嬷嬷了,长宁自己都觉得赵长淮奇怪,她见谁关他什么事!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魏大人远来是客,还是我去见他吧,我也没到走不了路的地步。”长宁换了衣裳,带了两个小厮去花厅。赵长淮走在她身边,淡淡说,“你如何能单独与他见面,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在旁边也帮你看着点。”
长宁实在是不想理他,脚步加快了些。
于是当魏颐看到赵长宁进来之后,她背后还跟着个高大的俊挺男子,身高倒与他差不多。魏颐见他面生,而且气场很强,微笑问:“这位是?”
“我是她的二弟赵长淮。阁下便是京卫指挥使魏颐魏大人吧。”赵长淮上前一步,与魏颐见了礼。
魏颐自然笑了:“我倒听说过你,提了减税案,在户部也是年轻官员里优秀的。”
赵长宁脸更黑,淡淡道:“长淮,你先出去吧,我与魏大人单独谈谈。”
赵长淮本来不想出去的,但赵长宁一副你不出去我便不说话的样子,魏颐也坐了下来,含笑喝茶。他似乎的确不能留下来,他留下来干什么,难不成还怕赵长宁被人欺负了?
赵长淮也回过神了:“既然如此,魏大人慢聊。”他从花厅退出来,便看到门在自己身后合拢了,他本来是要走的,走了两步又想,他还是在外面听听比较好。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会单独见外男的,虽然赵长宁很不高兴的样子,但自己何必与她一个女子计较,万一她真的被欺负了呢……赵长淮返了回去,站在门廊下的石榴树下。他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等赵长淮出去后,屋内倒一时寂静。凉风自木棱格子的窗扇吹进来。
长宁知道魏颐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好像是有点热度的,落在她身上,分明的能感觉得到,不能忽视。
她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说:“我知道魏大人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上次没跟魏大人说明白,我恐怕是不能答应魏大人的。我是闲云野鹤惯了的人,不会改变的。”
魏颐就走到她身侧坐下,他明明一个武将,说话的声音却放得如风一般的柔和:“长宁,你这样又能瞒多久?官场尔虞我诈,阴险狡诈的人不在少数,我也听说了你昨夜受伤之事。”只看她面色苍白,就知道伤势不轻,他声音一低,“若有我护着……你又怎么会受伤!”
魏颐此人虽然有些霸道,却是当真的真心,长宁握了握杯子,突然想起那夜是被那人抱回来的,那个人也是武将,那时候也非常的温柔。
魏颐继续说:“实不相瞒,我原来是有些混,在外头有些风流债。但我要娶妻却一定要娶个心爱之人。我娘已经被我逼急了,她说但凡我带的是个清白家世的女子回去,不管什么门第她都会同意的。你嫁给我不好么?我家里世袭荫职,我还是正三品指挥使,家财万贯。你想要什么都会有的。”魏颐又很有自信地挑眉,“说真的,京城里想嫁给我的世家女子当真不少。”
赵长宁听了也笑,她说:“但我得辞官回家,再由你安排个身份嫁给你,从此洗手作羹汤吧?”
魏颐立刻说:“我怎么会让你做羹汤呢!”他会把她当宝贝供起来养的!搂在怀里含在嘴里。
“魏大人,我虽官职轻微与您不能比,但我也是朝廷命官。”长宁的语气严肃了一些:“我的事若让别人知道了,定不会轻易饶过我,即便您能帮我阻挡,但不免会有奸人会发现。况且我从小家教甚严,犯些小错都会被罚跪祠堂,这样的事,我是要死一百次的。”
魏颐笑容微滞,他家里虽然是他做主,但赵长宁不一样,她可是正经的清贵人家出身,门第甚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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