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文的河边:朱自清谈文学》:
什么是文学?大家愿意知道。大家愿意回答,答案很多,却都不能成为定论。也许根本就不会有定论,因为文学的定义得根据文学作品,而作品是随时代演变随时代堆积的。因演变而质有不同,因堆积而量有不同,这种种不同都影响到什么是文学这一问题。比方我们说文学是抒情的,但是像宋代说理的诗。18世纪英国说理的诗,似乎也不得不算是文学。又如我们说文学是文学,跟别的文章不一样,然而就像在中国的传统里。经史子集都可以算是文学。经史子集堆积得那么多,文士们都钻在里面生活,我们不得不认这些为文学。当然,集部的文学性也许更大些。现在除经史子集外,我们又认为元明以来的小说戏剧是文学。这固然受了西方的文学意念的影响,但是作品的堆积也多少在逼迫着我们给它们地位。明白了这种种情形,就知道什么是文学这问题大概不会有什么定论,得看作品看时代说话。
新文学运动初期,运动的领导人胡适之先生曾答复别人的问,写了短短一篇《什么是文学》。这不是他用力的文章,说的也很简单,一向不会引起多少注意。他说文字的作用不外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好,表情表得妙就是文学。他说文学有三种性:一是懂得性,就是要明白;二是逼人性,要动人;三是美,上面两种性联合起来就是美。这里并不特别强调文学的表情作用,却将达意和表情并列,将文学看作和一般文章一样,文学只是“好”的文章、“妙”的文章,“美”的文章罢了。而所谓“美”就是明白与动人,所谓三种性其实是两种性。“明白”大概是条理清楚,不故意卖关子;“动人”大概就是胡先生在《谈新诗》里说的“具体的写法”。当时大家写作固然用了白话,可是都求其曲,求其含蓄。他们注重求暗示,觉得太明白了没有余味。至于“具体的定法”,大家倒是同意的。只是在《什么是文学》这一篇里,“逼人”“动人”等语究竟太泛了,不像《谈新诗》里说的“具体的写法”那么“具体”,所以还是不能引人注意。
再说当时注重文学的类型,强调白话诗和小说的地位。白话新诗在传统里没有地位,小说在传统里也只占到很低的地位。这需要斗争,需要和只重古近体诗与骈散文的传统斗争。这是工商业发展之下新兴的知识分子跟农业的封建社会的士人的斗争,也可以说是民主的斗争。胡先生的不分类型的文学观,在当时看来不免历史癖太重。不免笼统,而不能鲜明自己的旗帜,因此注意他这一篇短文的也就少。文学类型的发展从新诗和小说到了散文——就是所谓美的散文,又叫作小品文的。虽然这种小品文以抒情为主,是外来的影响,但是跟传统的骈散文的一部分却有接近之处。而文学包括这种小说以外的散文在内,也就跟传统的文的意念包括骈散文的有了接近之处。小品文之后有杂文。杂文可以说是继承“随感录”的,但从它的短小的篇幅看,也可以说是小品文的演变。小品散文因应时代的需要从抒情转到批评和说明上,但一般还认为是文学,和长篇议论文、说明文不一样。这种文学观就更跟那传统的文的意念接近了。而胡先生说的“什么是文学”也就值得我们注意了。
传统的文的意念也经过几番演变。南朝所谓“文笔”的文,以有韵的诗赋为主,加上些典故用得好、比喻用得妙的文章。《昭明文选》里就选的是这些。这种文多少带着诗的成分,到这时可以说是诗的时代。宋以来所谓“诗文”的文,却以散文就是所谓古文为主,而将骈文和辞赋附在其中。这可以说是到了散文时代。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虽只短短的三十年,却似乎也是从诗的时代走到了散文时代。初期的文学意念近于南朝的文的意念,而与当时还在流行的传统的文的意念,就是古文的文的意念,大不相同。但是到了现在,小说和杂文似乎占了文坛的首位,这些都是散文,这正是散文时代。特别是杂文的发展,使我们的文学意念近于宋以来的古文家而远于南朝。胡先生的文学意念,我们现在大概可以同意了。
英国德来登早就有知的文学和力的文学的分别,似乎是日本人根据了他的说法而仿造了“纯文学”和“杂文学”的名目。好像胡先生在什么文章里不赞成这种不必要的分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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