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画和雕塑是为了钻入现实,为了保护自己,滋养自己,为了壮大以更好地保护自己,为了更好地进攻、抓取,为了在所有层面和所有方向上尽可能地前行,为了让自己抵御饥寒和死亡,为了尽可能地自由。——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 33幅插图,100g纯质纸全彩印刷,潜入瑞士雕塑大师贾科梅蒂的青铜之下。
——鲜活的身体、灼热的记忆、恍惚的面容,每一张脸都是一个奇迹、一场冒险。通过一件作品重新发现一个世界,恢复内心视觉的维度。贾科梅蒂复制伤痛,把伤痛从生命中抽出,他复制失去呼吸的物体,他打造并拆解同一张脸。
“最难的是复制你所见的东西。”
☼ 孤独意味着什么?同贾科梅蒂一起进行存在主义的思考,探索物与自身的存在。
贾科梅蒂,生于1901年,有《行走的人》《狗》等雕塑和绘画作品传世。他的雕塑作品,有着独特的纤细外观,它们让人想起贝克特:叛逆地逃离了它的创造者,活在画室或美术馆外面。
贾科梅蒂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经历过20世纪初的艺术潮流。他深受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影响,孤独与存在是他探索的主题。
他孤独地活着,将这份孤独有力又优雅地注入他所雕刻的物体。他在画室越陷越深,他的画室,阴暗得就像一片浓密的森林,撞击着所有时代的黑夜。
我们的生存不过是一次永恒的死亡
逝去的时间不再有,
另一时间还未到来,
当下就在生死之间无精打采。
总之,死亡与生命在所有时间中相似。
☼ 敏锐的觉知,领略龚古尔奖获得者塔哈尔▪本▪杰伦笔尖的思绪。
本书作者塔哈尔▪本▪杰伦于1944年出生于摩洛哥,是一位作家、诗人,曾主修哲学、心理学。他长期使用法语写作,并居住于法国,他的写作关注现实议题以及社会心理。他的代表作为小说《沙之子》(L’Enfant de Sable,1985),1987年他凭借小说《神圣的夜晚》(La Nuit Sacrée)获得法国龚古尔奖。
☼《爱神之泪》译者、南京大学艺术学院特任副研究员尉光吉倾情翻译。
他也是“守望者▪形视”整个系列的译者,该书系的另两部作品为《马格利特》《乔治▪德▪拉图尔》。
贾科梅蒂没有涉足其中。我甚至不清楚在瑞士小城斯坦帕长大的这个人是否有天来过菲斯。
如此的来来往往无须贾科梅蒂负责,它们赋予了“单人道”一种突然的活力,怪异得就像一种错觉。因为这些青铜或石膏制成的存在,个个都有其难以接近的独特之处,从极其孤独的黑夜里出来,重返死者冰冷的领地。暮色下,这些雕塑对我而言变得熟悉。我觉得自己离它们的孤独很近,沉浸于它们不安的傲气。我从它们中滑过,紧贴着墙壁。我将自己视作猫、狗,在茎秆尽头有着极小的脑袋。我迷失了。我冷了。路变暗了。我再也看不见什么。我的手触摸着一块近乎人形的金属长出的腿、背、手指。我明白一种永恒的氛围已降临这街上,用一张无边的沉默的裹尸布覆盖了那些存在。
它们自身就是沉默和安宁。我觉得自己打破了一片来之不易的内在寂静。我是个闯入者,我打扰了它们。我会有这样的感觉,与其说是因为我投出惊讶的目光,倒不如说是因为我在呼呼地喘气。它们早已屏住呼吸。它们并没有停止呼吸。它们活着,也就是说,它们保持着警觉和审慎。面对这些瘦长的存在,我觉得渺小,它们把最低限度的空间变成了咄咄逼人的在场。
但它们在这条小巷上做什么?恋人相会于此是为了让彼此的身体在穿行时相抚相触。它们在替一位死者守夜吗?在聆听临终之人的遗言吗?还是在等候饱经幻灭的人到来,用目光传递这阵无边的沉默并献上生命?——不管是什么样的生命。
在黑夜厚重阴影的吸引下,我离开露台,融入雕像。冒着黑暗的危险,我伸出双手前行,像一位盲人。我的双手,我的手指,在观看。我想起了盲雕塑的故事:塑成几百年后,它醒过来,跟随一对恋人穿过田野。
那里,雕塑沉睡。它们失去了活力,但没有死亡。我的手抚摸青铜,试着认出一张熟悉的面容,一块已知的颈背,一道邻近的目光。我陷入了一阵不安。那不是恐惧,而是太过强烈的惊奇,以及仅此一次的确信。孤独拥有一副由饱含人性的双手打造的面容,这面容不是面具,而是茎秆顶端的脑袋,目光就生长在那上面,而茎秆看起来就像一具脱离一切的躯体,它的腿这么长,是为了永恒地行走,直到遇见另一副流露出呆愕神情的面容,在这熟悉的神情里,孤独不留痕迹地彼此相认。因为它们来自同一个深渊,来自绝对、彻底又毫不妥协的独一伤痛。这就是美。它不是和谐,不是行为和性情的规整,不是对光明和安逸表象的殷勤。我想握住塑造这些存在的手,不是为了让自己获得这些造物身上藏匿的秘密——贾科梅蒂自己也无法获知——而是为了度量它们的厚度和热度,因为它们必定战胜了流亡和痛楚、噪声和恶意。
许久之后,“单人道”的黑夜记忆仍萦绕在我心头,我碰巧遇到了,不再是那些灰色或镀金的雕塑,而是照着它们仿制的有血有肉的存在。我不知是谁模仿了谁,但在血肉和青铜之间,有一种亲缘,一条或许是想象出的纽带。
……
读到让▪热内写的贾科梅蒂时,我明白了,如果美存于这深渊,那是因为“美只源于伤痛。每个人都带着特殊的、各自不同的伤痛,或隐或显,所有人都将它守在心中,当他想离开这个世界感受短暂而深刻的孤独时,就隐退在这伤痛中”。
这既不是奢侈,也不是特权。这是世界当中的在场,没有苦难主义,没有戏剧情节。它沉默无声。如同死亡。旁人的死亡。然后是自己的死亡。我现在理解让▪热内了:他不愿占有,活得赤贫,没有固定的住处,没有行李,没有拖累的物品。他在眼镜盒里塞了一小张纸片,记着他所需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电话号码。
那一天,贾科梅蒂因范▪M. 的死亡发现了死亡的荒谬,他决定“住在临时居所”:“正因为这起悲剧的事件,我一直住在临时居所,始终惧怕一切财产,惧怕安家、买房、活得体面,因为永远存在着那样的威胁。不!我宁愿住在旅馆里、咖啡馆里、过道上……”
事实上,他通常就住在画室里,四周是他的造物或对这些造物的记忆——在场所的痕迹里,它们已被塑造、摒弃或隐藏——它们是从未完成的作品,但又如雅克▪杜班所说的,是“无止境的作品”。
一张脸就是一个奇迹。每一个相貌都是独一无二的构造,其命运是成为灵魂的镜子。每一副面容都是一段记忆、一场冒险。
当我看着地铁上坐在我对面的一位移民劳工,一个阿拉伯人时,我想到了这些平庸的话。那人面露愁容。他的脸从上至下布满深深的皱纹痕迹。时不时地,他想要藏起那双被泪水浸湿的眼睛。他没有哭泣。但巨大的悲伤已然征服这疲倦的面孔。我从一旁观察他,试图揣测他生命里发生的主要故事。这不是游戏。这是好奇。我确定,这张留着几日的胡子的瘦削的脸,已为贾科梅蒂所塑造。或许是地铁氖灯的效果,那皮肤的灰色并非中性。那只能是贾科梅蒂的灰色,是众人离开舞会后剩下的颜色。抹灭的颜色。这张脸需要那样的颜色。它就像照片或电影的黑白。它是传统色彩无法展示或涂改的现实。
地铁上悲伤的男人是黑白色。他并不承担哀悼或疾病的阴沉。灰色的脸上读得出伤痛。一双手已塑造了这面孔,以衰老的语调安放了痛苦,为的是触及崇高,一种离永恒很近的极度人性的美。这男人眼神深邃。他看不见任何人。他看不见我,哪怕我感觉他盯着我看。他的双眼必定向后注视,探入另一个时间,他注视着“其自身语气的回声”,一阵持续良久的沉默的回声。
空无之中的脑袋?不是脑袋,而是陷入空无的脑袋的意象,它创造了其自身思想所组织的畏怕和恐惧。这个人有时死了,有时活着。他身旁刚凿出了一个空间,突显着他的恐惧、他的赤裸。那是“一个巨大的陌异的房间”(米歇尔▪莱里斯)。
单人道
画室访魅记
贾科梅蒂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