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斯托夫文集(第1卷):莎士比亚及其批评者勃兰兑斯》:
可是,勃兰兑斯却在讨论这部悲剧中哈姆雷特父王鬼魂这样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上,逗留了很久。“在剧中主人公和他的环境中,出现了矛盾。就其洞察力而与莎翁差可比肩的王子,看见了鬼魂,并和他谈了一番话”。可这却只是纯表面性质的矛盾。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即鬼魂这一角色具有象征意义。仅在一部戏剧的范围内,莎翁是不可能说清楚哈姆雷特——从来都不会迅疾地采取对策,时时刻刻地拖延,做事慢慢悠悠的哈姆雷特,在得知父王被人谋杀的真相后,也感到必须严惩克劳迪时,怎么仍然会一味拖延不决的。要为哈姆雷特迟迟不做决断做出说明,就必须另写一部剧作。
所有这一切都被鬼魂的出现给一笔勾销了,鬼魂告诉哈姆雷特其父王死亡的真相,命令他向罪犯复仇。莎翁无法想出比这更好的解决办法了。由于鬼魂的介入,哈姆雷特已经无退路可走了:必须无论如何也要杀死克劳迪。怀疑一切的哈姆雷特,一次也未曾给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可向叔叔复仇真的是必要的吗?”任务是如此明确,鬼魂的出现提供了最好的理由。当然,在生活的现实情境里,一切是按另外一种方式进行的,通常人在最终意识到从事某种行动的必要性之前,会经历各种复杂的体验。可莎翁却为了不致让处于其任务范围以外的任何退却发生——或许让一切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反倒会更加有趣一些——让舞台上出现了父王的鬼魂。这部悲剧中的鬼魂其意义又十分有限,它的出现仅仅只是为了向哈姆雷特讲述所发生的事,告诉他应当做什么。随后则鬼魂似乎再也未出现过。哈姆雷特在谈到未来的生活时说过:
……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①
显然,在接受了这一真相和来自父王的口令后,王子是以自己本来的身份接受的,就好像他自己也知道,罪行已然发生,必须实施复仇计划。我们甚至都不能说:“他看见了鬼魂,并且跟他说过话”。此剧中父王的鬼魂,并未带有超自然的色彩。假使出现在舞台上的,不是父王的鬼魂,而是某个曾经见证了克劳迪谋杀现场的活人,则剧情的发展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哈姆雷特也再未回想到鬼魂的事,就好像他压根未曾见到过他一样。他只记得有人杀死了他的父王,应当严惩凶手。
对于这个可怜的王子来说,这样的意识是何等的沉重呀。在圣经中,亚伯拉罕遵照上帝的吩咐,准备要把以撒的儿子用来献祭。读到有关这个可怜少年的故事,不由人不害怕,尽管我们也知道,亚伯拉罕手握刀子,是在执行那个至高无上,从不犯错的上帝的命令。在作为王子的哈姆雷特头上,悬着作为国王的哈姆雷特的刀子。他为什么要在那个陌生的国度里出现,搅乱自己那没有任何过失的儿子的安宁呢?——哈姆雷特却不敢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他认识到这样做是必要的,认识到生活中有比心灵的安宁更重大的东西,——他曾如此喜欢沉思,勤于学习,而这绝不是徒劳的。他已从人类存在的那样一个时期中走了出来,即当一个人“想要”和“好的”看齐的时期。他不无恐惧地意识到,这次的“好”,是他所承担的最沉重的任务,而且还和他以前所有的“想要”相矛盾。而在盖兹希尔身上,却不可能发生这种双重性的矛盾。如果有关什么是好,什么是该做的观念,不是如此深深地植根于他的内心里,以至已然成为其第二天性的话——他兴许会鄙弃地将其弃之一旁,把其当作不必要和虚假的东西而丢弃的。从他身上剥除暴戾、勇气、精力,让他成为一个对荣誉的受辱无丝毫感觉的、品行低劣、谎话满嘴的人,则盖兹希尔也会变成福斯塔夫。而且,他也会和福斯塔夫一样,从无丝毫怜悯之心,身上没有一丁点英雄的美德,不但如此,他还会和福斯塔夫一样,兴许也会对英雄们大肆嘲弄,并且还会为自己未能成为一个勇敢的人而万分庆幸,因为这样他的生命会得以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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