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给大家的中国历史(1):中国是怎么出现的》:
在开始讲述中历史之前,我想先请大家暂时假装从来没有学过中历史,暂时假设中历史对你来说,是彻底陌生的事物。
我当然知道,大家从前在学校学过中历史。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大家可能拥有的丰富底子,反而希望大家暂时忘记曾经学过的中历史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们过去在学校学的中历史,其背后有个假设,我们必须认真予以检讨。这个假设就是——将中历史当作一个具备高度同构性的民族文化历程。
我们过去读的中历史建立在“同构性假设”基础之上。我们不妨回想一下,从前课本里读到的尧、舜、禹、汤长什么样子?秦始皇、汉武帝长什么样子?唐太宗长什么样子?宋徽宗、明太祖长什么样子?这些皇帝或许各有各的长相,然而,我们从画像中看到的他们身上的衣服和装扮却没有什么改变。我们应该要问:“真的如此吗?”如果我们一直用同构性假设去投射、想象和理解中历史,那么,许多事实我们就看不到,我们甚至不会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我们若是以为中自古以来一直有皇帝,就很难去注意,更难去理解中的皇帝制度如何产生。从皇帝制度的产生这个角度去看中历史,我们才能真切明白秦始皇的重要性,以及秦汉作为历史转折点的意义。说白了,我们得先将皇帝的同构性从脑海中赶出去,才能了解,秦汉帝的建立,其大的意义就在于皇帝的出现与皇帝制度的诞生。
秦汉之前没有皇帝,那是什么样的时代,是什么样的状况呢?去除了同构性假设,我们才能回溯没有皇帝的时代,如春秋、战时代的王和侯,如何遂行统治?他们的统治方式、权力运作方式,与秦汉皇帝有何不同?再往上推,西周的天子和后来的皇帝又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说,我们在历史中需要看到的是“异”,而不是“同”。
如果我们所想象的秦始皇、汉武帝,一路下来,到唐太宗、明太祖,历史上的统治者都是皇帝,而每一位皇帝都是同一个样子,那我们就更不可能理解商朝,不可能理解各种史料明确反映出来的商朝文化,以及商朝的政治统治,也不可能读懂商朝的史料。我们现在赖以了解商朝,重要的史料是甲骨文。以前的学者花了很多时间,还是弄不懂甲骨文的内容,因为他们并不是没有能力解读甲骨文的字形,而是没有能力解读甲骨文记载的活动本质。
甲骨文和我们通用的文字有直接且密切的传承关系。一个懂中文的现代人只需一点儿训练,就可以快速认出约百分之六十的甲骨文。所以罗振玉和王维这样的大学者,拿到甲骨印记,很快就解读出了很多字。然而认出字以后,学者却要再花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才真的清楚一连串文字讲的意思。为什么那么难?因为绝大部分人习惯用后来的中文及其指涉的内容去推想甲骨文要说的事,那就走上歧途,浪费了很多时间。
02什么是历史?什么是历史学?
历史指的是人类过去经验的总和。凡是人类过去所经历、所发生的,都是历史。可是,历史知识和历史学不等于历史。历史是曾经存在,但是过去了就没有了的东西。例如,1935年在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历史,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可是,1935年2月13日,一个到圆山附近去游逛的少年,我们没法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他到圆山去的那件事,过去了,消逝了,再也无法还原。又例如,1946年8月10日,一位江西农民被拉壮丁到了部队,派到战场上打仗。我们也没法知道他那经历了些什么,那些经历对他有什么影响。
我们不可能复原历史当中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历史学、历史知识和历史之间,总是存在着一道鸿沟。历史学一直不断努力,想要尽量将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保留下来,予以重建。但是,能保留的,能重建的,永远只能是真实历史中的一小部分。因此,历史学与历史之间,必然是一种选择关系。
历史这么大,历史学只能从中选取部分,予以保留,予以重建重现,并表达出来。历史就像地图一样。每一张地图都有比例尺,比例尺就意味着要将现实缩小。在缩小的过程中,也就排除掉了一些东西。翁贝托·埃科(Umberto Eco)有一篇文章讲1:1的地图。那张地图是覆盖在整个地球表面的一大张纸。1:1的地图不会遗漏任何东西,然而这个地图没有办法用,也没有人要用。地图要有用,必然要缩小,要将一些东西排除在外,如此才方便。比例尺越小,地图涵盖的范围就越大,然而相对而言,它能保留的信息就越少。历史学也是如此。
最完整的历史知识,和历史之间是1:1的关系,把过去所发生的任何事情如实、巨细靡遗,如同时间倒流般,全都搬上来给我们。这种历史知识只存在于想象中,现实中不会有。现实的历史知识必定经过选择,选择众多历史信息中的一小部分,将之转化为可传述、可理解的史学内容。
如果历史知识是一幅地图,那么我们要画的是什么样的地图?要用一种怎样的比例尺?依照什么样的原则,保留什么,又省略什么?这些是历史学极为关键的概念与原则。我希望读者暂时搁置过去的中历史印象,因为我想带大家走一趟不一样的旅程。
在重新看这块庞大而又丰富的历史图景之前,我们先回顾一下:曾经存在过的地图是如何画出来的?为什么会有这张地图?这张地图是谁,用什么样的方式,用什么样的原则,基于什么样的考虑,为了要给谁用,所以才画成这个样子?让我们先跑到地图后面,检查其制作过程,然后再绕出来,换到另一个山头上往下看,或许终会发现,原来的地图绘制进去的,只是全幅中历史图景中的一个角落,而且是从特别的角度看过去的一个角落。我们不应该,也不能只这样看这个角落,而对另外存在的庞大区域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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