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仙境就在眼前,明明白白告诉你、写给你看,让你出入很多次,不具备宗教领会的人也是看不见圣境,到不了“洞天”的。因为这不是一个自然意义上的“洞”,而是一个宗教意义上的“天”。这和出入行为本身也没有关系,却与进出的行为者是否具有灵根或信仰有关。但显然,童年的孙悟空尚不具备这样的眼力。他“赶闲无事”无意识地进出他终极追求所要抵达的终点,却还要出外去寻求圣境。如李卓吾评:“人人俱有此洞天福地,惜不曾看见耳。”*大闹天宫时期的孙悟空任性、耍无赖、贪逸乐,都是因为他尚未在精神生活中成年。他把安定有序的天界搅得骚动也并非出于“知其不可而为”的英雄使命,而是他的私人欲求在不断升级,从怕死,到怕别人不认识他,再到希望当个大官、有个大名,他为此不断地奔波。*龙王和阎王都算是官僚体系出身,对这种来历不明、上门抢劫的人很谨慎。所以他们做了同一件事,就是吃点小亏,稳住孙悟空。再找人商量,上奏禀报玉皇大帝,两个状子都写得很凄惨,一半是告状,一半是诉苦。*第五十三回,唐僧怀胎,聚仙庵护住落胎泉水的妖道不肯善赐与人。“但欲求水者,须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志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公家的东西挪作私用,男人堕胎都要行贿。*《西游记》中,不仅孙悟空要求“长生”,取经人一路所遇灾祸,大部分也都与妖怪要吃唐僧肉,或摄取唐僧元阳以求“长生”有关。但“长生”这个概念太抽象,连“不死”都不足以完满诠释二字的真正意涵。换句话说,生死簿的“了账”都不足以让孙悟空真正“放心”。这一点设计得十分奇妙,它似乎是要告诉读者们,“长生”是一种比“不死”更深层次的心安。只要孙悟空心不安,就永远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那种“长生”。*《西游记》中最聪明的两个人是须菩提和如来,前者授“术”于孙悟空,后者则告诉他“术”的局限,天地之广阔,形成对峙与辩证。但这两个高人好像都不亲自参与征服世界、不具体地去拯救劳苦大众,他们任由摆不平的世界继续维持动态的流变,产生矛盾、并自然化解,他们鸟瞰众生不安于室、又重蹈覆辙,从人间选取普度之人。*唐僧一旦起了在家心,眼中的尸魔就“汗流粉面花含露”,蜘蛛精“一个个汗流粉腻透罗裳,兴懒情疏方叫海”。从医学的角度来讲,“体液”(Humors),乃构成身体基础的血、水、脂等基本元素,其实是具有情色挑逗意味的。*在鲭鱼肚中,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唐僧在《西游补》中放弃取经,转而娶妻、升官,彻底世俗化的选择,无疑也是对于《西游记》中最顽固的价值核心的破坏。不仅如此,行者和罗刹女情虽无痕,却有了孩子。行者进入妖邪肚内杀妖不成,反倒令妖肚成为孕育新妖的子宫。从表面上看,这是《西游补》狂欢式想象的创造,但在这种破坏性的创造背后,似乎躲藏着一个大伤心,即若行者不再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行者在万镜中都照不见自己,像镜作为镜本身,只得被动地目击世间万象、历史残局,冷观漠然,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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