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
规 划 至 尊
天地感应,天人合一,
金木水火土,天地日月人。
中国传统文化中这些天与地、
人与天地自然的推演移易的
文化理念、哲学思想,
统统可以用来为帝王的宫殿
辨方正位、象天立宫,
都可以用来论证君权天授、
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权力、
等级与秩序的天然合理。
到底是谁设计了伟大的紫禁城?虽然没有如知名人物那样厚厚的传记,连浩瀚的史料里也只有只言片语,但我还是坚持认为紫禁城的设计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设计家,甚至是空前绝后的最伟大的设计家。
紫禁城之前的中国皇宫、宫城建筑,尽管有记载的文字,有残存的遗迹,如阿房宫、未央宫、大明宫等,毕竟非眼见之实,只能做考古和想象的依据;紫禁城之后的不可能再有,自不必说了。因此,每每向中外人士说起紫禁城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皇宫建筑群的时候,我总有些掩饰不住的“炫耀”。
我经常站在高处凝望紫禁城。大多在日出或日落时分,凝视、感觉、捕捉从连绵铺排的黄色屋顶上浮动升腾着的辉煌。
我也经常穿行在宫殿之间,在一座隔着一座或一处连一处的迷宫般的院落里转来转去。
我也曾在薄云遮月的寒冷冬夜,触摸寒风窜过夹道时发出的奇怪声音,寻找和等待在剪影般的高墙、屋脊、檐角间时隐时现的月亮。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总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
我会觉得紫禁城的规划设计不可以用常理来解释。我想竭力推翻我认为的关于紫禁城的设计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设计家的想法。我曾经找出一个我认为很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皇帝一人说了算,只要他愿意、他同意,他就能办得到。
但是,这个理由还是不能说服我自己。最后,我还是认为紫禁城源自一个伟大的构思,一个伟大的规划,一个伟大的设计。
紫禁城落成后,像以往历朝历代的皇宫落成后一样,照例需要一些歌功颂德的诗赋。永乐皇帝朱棣让他认为最有才华的臣子去写。文渊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各自写了《皇都大一统赋》,李时勉写了《北京赋》。除了照例的歌颂“圣王”永乐皇帝外,主体还是隆重描述紫禁城的。从那些华丽铺排的辞藻中,大体可以知道一些关于紫禁城的规划设计观念。
杨荣赋中有这样的词句:应天以顺时,辨方而正位;乃相乃度,载经载营;贯天河而为一,与瀛海其相通;西接太行,东临碣石,巨野亘其南,居庸控其北;北通朔漠,南极闽越,西跨流沙,东涉溟渤;势拔地,气摩空;梢横青天,根连地轴;包络经纬,混沌无穷;仰在天之神灵,隆万古之尊号……
这些词句看起来很玄虚、缥缈,其实,这样的大思路、大视野对于紫禁城的营建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古代绝没有现代的科技水平,没有航测遥感,没有卫星定位,没有精确到毫厘的精密仪器,但古人有古人的遥感、遥看、遥测。
古人,中国人,是相信天地相应,天地感应的。天上有北辰贯中天,地上有南面听天下。天有天轴,地有地轴。天上有紫微星垣,地上有紫禁城。山水融结在天,裁定在人。大靠想象力、眼力,小靠功夫工巧。
如果说这是中国人认识天、地、人的宏大的宇宙观的话,如果以这样的宇宙观做紫禁城的创意、指导紫禁城的规划的话,那么,紫禁城规划设计的指导核心实在是一种精神状态,一个理念、意念,因而是高深莫测的,无比神秘的,庄严神圣的,至上至尊的。在永乐皇帝心中,在臣民心中,在所有参与其事的人们心中,他们将要建造的和将要看到的紫禁城,是矗立在天地间沟通天地的形象与标志。
毫无疑问,朱棣是紫禁城的总规划、总设计、总指挥。他下面有一个出谋划策、奔走督办、执行操持的团队。
不管是谁,有一点是肯定的,从大的方面来说,紫禁城不是量出来、算出来的,是想出来、看出来、说出来的。自然,一定有很多人,要做许多很实际很具体的工作,如“仰观天象、俯察地理、中参人和”等。他们得堪天舆地,至少得在北京城的四面八方餐风宿露。他们不知多少次站在北京的西山上指指画画。心之所想,目之所及,他们得说出昆仑山如何与燕山山脉相连,得说出大海在什么地方,得说出天高山远、地广水长、纵横四海的天下大势来,得说出北京城、紫禁城在天地山水间的至尊至荣的位置来。
说出这些来并不难。他们有足够的历史参考资料,包括文字资料与传说资料。因为中国的皇帝们早已在不少地方建造过不少皇宫了。他们在不同的地方说过类似的话,做过类似的事。元朝人在这里建元大都的时候说过类似的话,做过类似的事。朱元璋建南京都城和南京紫禁城时说过类似的话,做过类似的事。
让皇帝相信更不难。朱棣曾作为皇帝的儿子,被朱元璋封为燕王,统领军队驻守北京(明初为北平)。朱棣在他苦心经营的封地生活了那么多年,他多少次从北京北出北伐,南下征战,凭着他对北京的感情,对北京周边及更远些地方的山山水水的熟悉,他很容易相信北京风水最好的说法,更容易相信和认定即将拔地而起的紫禁城风水最好的说法。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最初的北京城、紫禁城风水最好的说法原本就出自他的授意。
退一步说,即便实际状况并非如此圆满,也能够说成这样,而且会说得让人不得不信服。即便现在的环境艺术家、城市建设规划师、建筑设计师,还有如我们这样的北京市的普通市民,天气晴朗之时,也会站在北京西面或北面的山坡上,极目四望,天南地北地想一想,不仅能感受到,甚至也能说出些类似的道理来。
虽说紫禁城是想出来、看出来、说出来的,虽说在立项、论证、讲理念、讲思路的时候,可以大而无当,天马行空,但到具体规划设计的时候,必须想得、看得、说得很实际,很实用。
至上至尊的紫禁城既不能超凡脱俗,又必须超凡脱俗。既要在人间,要有人气,有臣子,有百姓,又不能混同于普通百姓,也不能混同于王公贵胄。皇帝就是皇帝,都城就是都城,皇城就是皇城,宫城就是宫城。紫禁城是城中城,是禁地。
北京城所有的民宅官宅都是低矮的,只有紫禁城是高大的,还有宽河护着,高墙围着,不准进去,不得靠近,连正视也不能,可望而不可即。
从高墙上可以望见少许黄色的屋脊,普通人只能想象里面的样子。里面的人站在高处则可以无遮无拦地看远山、远地、近水,看匍匐在脚下的大片大片的灰色房屋。
距离足以产生高贵,神秘方可保持至尊。
紫禁城的占地面积,紫禁城的建筑群落与建筑体量,的确是以大为贵,以多为贵,以高为贵的。以护城河为界,占地足足72万多平方米。据说房屋总计是9999间半。除了赫赫皇家,还有谁有如此的资格、气魄、实力!
但是,紫禁城的内部布局,却是最讲究突出核心与服从核心的。
最重要的是那条与天轴对应的地轴,那条校正北京城、进出祡禁城的中轴。所有重要的高大的建筑都由中轴贯穿起来。中轴上最重要的是三台之上的三大殿,三大殿中最重要的是太和殿,得用一切手段让它突显出来,让它高耸入云,与天相接,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能产生云拥天子宫殿的感觉。
已经完成最核心最重要的定位了,其他就好办了,一切依次安排。依次安排各自的位置、形制、高矮、大小、宽窄、色彩、名号、功用。一通百通,一顺百顺。所有的布局,所有的建筑,所有的空间,不管有多大、多多、多宽、多广、多窄,一律以中轴为核心,以太和殿为核心,一律以方正、规矩、条理、秩序来烘托,强化和渲染天子宫殿的稳固、崇高与至尊。
连色彩也是这样。整个北京城都是灰色的,唯独紫禁城是黄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铺排的屋顶,红色的绵延的墙壁与门窗。那是天上太阳的颜色,那是红日东升时候的颜色,那是可以与太阳相互辉映的颜色,是太阳的光,耀眼的光,灿烂的光,是造就辉煌与至尊的光。
所谓的天地感应,天人合一,金木水火土,天地日月人,中国传统文化中这些天与地、人与天地自然的推演移易的文化理念、哲学思想,统统可以用来为帝王的宫殿辨方正位、象天立宫,都可以用来论证君权天授、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权力、等级与秩序的天然合理。虽然所有的出发点与所有的指向都在竭尽全力地凸显皇城、皇权的至高无上,渲染天子宫殿的独尊天下;虽然只有皇帝能这么想、这么做,也只有皇帝才能做到,但从建筑设计的角度想想,这实在是很浪漫的事情,也是很诱人很迷人的事情。从建筑美学的角度看,这必定成为中国古代建筑经典的紫禁城的大环境观、大环境艺术的根源与灵魂所在。
紫禁城不只是一个时空中的存在。
没人否认紫禁城是一座伟大的建筑,也否认不了紫禁城的设计者是最伟大的设计家。可是,也没人能够明确指出谁是这位最伟大的设计家。朱棣不是,参与营建紫禁城的那些有名有姓的人们也不是。紫禁城其实是一个“主题先行”的艺术结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结晶。确切地说,紫禁城是中国古老哲学诗学和传统礼制礼教的格式化、物象化、美学化,是集体无意识的创作。
紫禁城的选址、布局、造型、着色,紫禁城的高低错落、疏密协调、宽窄相间,紫禁城变化差异中的对应、和谐、均衡,不是在建筑美学的指引下完成的,而是在建筑理学的指引下完成的。
悠久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是紫禁城定位奠基的原点,是紫禁城营建的基准线,或者说古老文化、礼制理念左右了建筑审美取向——这大概正是中华民族建筑审美的独特性所在。
面对紫禁城,我只是惊异于建筑理学与建筑美学二者之间为何竟能如此完美地统一!只是不知仅仅是一个特殊的个案还是普泛的规律!但有一点我是明白了的:伟大的美在于整体而不在局部,任何时候伟大的美都是整体的美。这样的整体之美是大美。大美不言,大美有声、有形。这样伟大的美一定有它深深的整体文化、系统文化之根,如一棵迎风独立的参天大树一定有其发达的根系那样。
伟大的建筑来自伟大的规划,伟大的规划源于伟大的文化。整体的浪漫想象与细节的灵感闪烁镶嵌在高远、深厚、精致的文化背景上——皇帝想要建造的,为自己建造的紫禁城就是这样的。
[ 贰 ]
走 向 太 和
也许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风雨,
经历了太多的磨炼,
坚硬沉重的御道终于变得光滑柔润起来。
这条光滑闪亮的中轴线穿过无数的风雨,
引领无数的人们,
走进京城皇城紫禁城最核心最重要的地方,
走进历史的深处和高处。
我不止一次看到过这样的资料,也不止一次听说过这样的事:中国和外国的建筑家、艺术家、设计师、外交官等等,面对紫禁城时,觉得中国宫殿的空间大得令人感到“茫然”,穿过紫禁城的城门或站在城门下面时,会感到独一无二的、特有的威严高贵,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我不知道使他们产生这种感觉的心理依据主要来自何处,我只知道几乎所有论说紫禁城和北京城的专家学者都一致赞扬被营建者发挥到极致的那条中轴线,那条南起永定门、北达钟鼓楼、穿过紫禁城的长达8公里的中轴线,那条伟大的轴线、神圣的轴线,被称为王者的中轴线。大有伟大的紫禁城源自伟大的中轴线的意思。的确如此。至少可以这么说,没有这条中轴线,紫禁城不会这么庄严;当然,没有紫禁城,中轴线也不会显得这么伟大。
1420年紫禁城落成之初,这条中轴线起于前门。133年后的嘉靖年间,京城扩建,中轴线南移至新建的永定门。537年后的20世纪50年代末,作为轴线起点的永定门被拆除,中轴线起点消失。584年后的21世纪初,永定门城楼复建,中轴线起点重新浮现。
许多年以来,只有皇帝本人,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沿着中轴线进入紫禁城,进入太和殿。现在,所有的人都可以像当年的皇帝那样沿着这条中轴线进入紫禁城,进入太和殿。可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意识到北京城和紫禁城营建轴线结构的意义。
紫禁城破土动工之时,不知在什么地方举行过什么规模的奠基礼没有,几百年过去了,就中轴线而言,虽然最重要的还在,大体的格局还在,但变化还是不小的。除了那些醉心于北京城和紫禁城营建的人们的心中依然保留着那个完整的,甚至完美的京城图像、紫禁城图像之外,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已经不大可能形成那个大紫禁城的图像与概念了。
那条神圣的轴线还能给我们什么?2006年,为了紫禁城肇建600年的纪念,我决定从那条伟大的中轴线的起点走向太和殿。
我不知道我会获得什么样的感觉。我期待会有一些属于我的特别感觉。
正碰上每平方米落下20克沙尘的日子。永定门四面的楼宇朦胧在弥天的黄尘中。这样的天气,倒也更能让人想象460多年前这座城楼落成时的情景。那时的城楼也是崭新的,但肯定不是眼前这座几年前复建的城楼的新样子。那时的城楼也是很突出的,但不孤立,不像今天这样,在四面林立的楼房中看起来完全是个另类。一座孤零零的城门楼,没有箭楼,没有瓮城,也没有城墙连延和城河环护,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
登楼南眺,尽管意识到自己是站在北京城中轴线的起点,但仍会感觉到这条中轴线其实是一直伸向天尽头的,伸向无边无际的苍茫大地的。至少直接通向不远处的皇家猎苑南海子,那是当年皇帝们常去行围、射猎、阅兵的地方。
城楼北面的东西两侧,东有皇帝祭天的天坛,西有皇帝躬耕的山川坛(先农坛)。单就祭天祭地而言,嘉靖皇帝向南扩建外城就并非明智之举。试想,空旷的天坛,天坛外空旷的原野,野旷天低树,是适宜于对天祈祷的;再想,皇帝亲耕的一亩三分地外面,田陌接天,皇帝和百姓们一起耕田,可谓天下同耕;一旦圈进高高的城墙里面,又有城楼望着,通天接地的感觉就少了许多,天下同耕的意境就差了许多。
向北望去,那条引人入胜、伟大神圣的中轴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一条笔直的大道直指远方,像箭一样,像光一样射向远方,穿过黄天黄地的沙尘,4公里处的正阳门依然隐约可见。正阳门后是天安门,天安门后是端门、午门、紫禁城,再往后是景山、鼓楼、钟楼。这条笔直的大道像一束强光那样照向这座城市里最重要的建筑。所有重要的建筑都由这条大道一一贯通。这的确是一条一往无前无可阻挡的威严庄严的神圣大道,一条界线分明、光芒四射、拥有无限风光的天下大道。这就是被称为伟大王者的中轴线的力量所在吧。
从永定门到前门并不算最重要的地段,只是掀起高潮的前奏。即便如此,也非同寻常。因为这里是乡野走入都市、茅屋幻化宫阙、江湖登临庙堂、散漫纳入秩序的过渡段落。皇帝的出入并不是最重要的仪式,最普遍、最平常,也最具魅力的是王公贵族、外国使者、地方官员、文人学士、科考举子、商人、旅人的八方汇聚朝夕交流。客店商号云集此处,各种大小会馆就累积发展到有140多处。各样的信息如眼前的风一样吹来吹去,像眼前的沙尘一样铺天盖地。行走在这样的路途间,本应应接不暇、流连忘返,可是,所过之处无可观览,因为除了它的名字及由此产生的联想之外,已经改变的与其他街道似乎并无二致。4公里的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匆匆走完(一年半后,据说尽可能按当年原样修复的一段前门大街重新开张)。遥想康熙、乾隆皇帝为天下祈雨,曾素衣步行,从这条道上匆匆走向天坛。大概他们装扮得很像商人、书生或农夫吧,当时肯定有不少人见过,只是没人认出来。不管这条大道如何变化,这样的事情,倒是值得时常想起。
正阳门的城楼、箭楼正在维修。门楼还是原来的门楼,可是,没了瓮城,没了向两边延伸的城墙,如永定门一样,怎么修也恢复不了旧时的容貌。连城门洞也不得穿过了。箭楼前、城楼箭楼间疾驰的车辆川流不息,行人须走地下通道。
从城楼至天安门之间的变化就更大了。当年京城、皇城、紫禁城落成,从正阳门门洞进入城内,一眼就看到横在眼前的红墙黄瓦三券洞门的大明门。永乐皇帝朱棣让解缙题写的“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的对联格外醒目。这是真正的皇城大门。对一般人来说,这座大门是永远关闭的。正阳门与大明门之间的棋盘街才是东城西城居民百姓、东侧西侧政府部门来往的主要通道。清朝取代明朝时,只把大明门上刻着“大明门”三字的石匾翻过来,刻成“大清门”三字原样嵌了上去,改朝换代在一瞬间被简化为翻一块牌、改一个字的事。辛亥革命后,大清门改为中华门,有人也想简单地翻一下牌子、改两个字了事,可是,翻过来一看,竟是“大明门”三字,只好赶刻木匾挂上。虽说辛亥革命不算彻底,但也绝非明清易代那样翻牌子的事。新中国的成立是真正翻天覆地的大事。不久之后,中华门就被拆除了,通往天安门的皇帝的御道扩展成人民的广场。再后来,中华门所在地建起了毛主席纪念堂。新中国的缔造者长眠于帝制时代皇朝大门的位置上,极具历史的意味。
无论如何,大明门、大清门、中华门,不管叫作什么门,这座真正的皇城正门再也看不到了。门内原本是由东西两侧各110间连檐通脊的低矮的廊房相夹而成的长长的千步廊,千步廊的尽头是高高耸立的天安门。把天安门推崇衬托得无比高大威严的千步廊,同样再也看不见了。天安门前与千步廊连在一起的以6米高的红墙围起来的“T”字形广场也不见了,连同东西两边的长安左门和右门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划定的可容纳百万人的世界第一大广场。毛主席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依次排列在原来的御道正中,排列在伟大的中轴线上。天安门广场上每天成千上万的游人中,绝少有人会想到他们正徜徉在昔日的皇家禁地,也绝少有人感觉到他们正走在皇帝的御道上,从中轴线的这边走到中轴线的那边。
天安门以南的中轴线地带变化确实太大了。站在金水桥与天安门之间南望,掠过汉白玉拱形桥面,本来可以看得见大清门、正阳门,甚至永定门重叠的门洞,正如回首北望,穿过天安门、端门的门洞,在黄色的沙尘中也能看得清午门的门洞一样。可是,现在向南的御道和门洞都不见了,只有宽广的天安门广场人流如织,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人民英雄纪念碑高高耸立。
这时候,转过身来,向北望去,不仅可以看见天安门门洞、端门门洞,而且可以穿过它们,一直走向紫禁城的正门午门。红色的墙,黄色的琉璃瓦告诉我:这就是皇城,那座完整的紫禁城就在前面。这时候,我真切地感觉到我正走在近600年前的御道上,走在数百年来只有皇帝才可以走的御道上,走在20多位皇帝曾经走过的御道上。
御道是用巨大的青白色石块铺就的,据说每块石头重达万斤。巨石铺就的御道最初应当是从大明门开始,但保留到现在只能看到从天安门前的金水桥开始了。由于石质不同,每块石头磨损的情况也不一,但那种厚实、沉重、坚硬,甚至顽固的感觉是一样的。御道之外的东西都变化了,或变化过了,消失了的也不在少数,唯有这些石块纹丝不动地存在着,记录着、记忆着、见证着全部历史。
也许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风雨,经历了太多的磨炼,坚硬沉重的御道终于变得光滑柔润起来。这条光滑闪亮的中轴线穿过无数的风雨,引领无数的人们走进京城、皇城、紫禁城最核心、最重要的地方,走进历史的深处和高处。
整齐光亮的长长的御道直直地穿过天安门,穿过端门,伸向午门,伸向高大的城墙和雄伟的城楼,伸进午门的门洞。紫禁城厚重的红色大门仿佛是被笔直的御道推开似的。穿过午门门洞,在期待看见又一个门洞的时候,梦幻般的世界豁然浮现——弯弯的内金水河和金水桥横在眼前,四面黄色的屋顶铺排开去,融入黄尘弥漫的天空;继续前行的御道越过白色的内金水桥,突然停止在殿宇般的太和门前。站在太和门高大宽敞的廊柱间回望一路走过的中轴线,依次透过午门、端门、天安门,望远镜般的圆形门洞,居然能看得见在沙尘中驶过天安门广场的一辆又一辆公交汽车。如果千步廊还在,如果大明门还在,如果天气晴朗,我想,我一定能继续依次透过大明门、正阳门、永定门的门洞,看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我是从永定门的门洞开始,一个门洞一个门洞地穿洞而来的。现在,站在太和门,我的目光又一个门洞一个门洞地洞穿而去,居然可以看到十几里外的第一个门洞——这就是伟大的中轴线足以穿越时空的力量所在吧。
同时,我又强烈地意识到,我必须,也只能沿着笔直的中轴线走,通过重重门、层层墙才可到达太和门——这就是伟大的中轴线“王”道、“霸”道、威严、庄严的力量所在吧。
九开四进、敞开宫殿式的太和门,这座天下规格最高、最尊荣的大门,这座明朝的皇帝们御门听政的大门,这座清朝入主紫禁城的第一个皇帝即位的大门,才是天子宫殿的大门。
太和殿就在我的身后。
我转过身来,发现笔直的青石御道已经穿过太和门,直向巍峨的太和殿而去。太和殿的殿脊伸向了辽远的天空。
原本近在咫尺的宫殿立刻遥不可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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