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然形态将一切精神生活的附属物从自身清除出去之前,在它清楚地显示出自己的特性之前,自然主义的生活秩序是不可能产生的。这种情形最先在近代初始就已经出现了。与一切宗教和形而上学的阐释相反,从其原本的真实中领悟自然在这里成为研究的首要目的。于是所有内在的特征和所有精神类的追求统统被当作伪造物清除出自然,自然变为一个没有灵魂的物质和运动的王国,在那里发生的一切形式都简单而连贯,都依从亘古不变的法则,都出于自身的必然,都毫不顾及人的利益。从一开始就存在着一种强烈的倾向,即将这一自然王国视为真实的整体,同时又按照自然科学的方式塑造一切科学。培根(1561—1626)就已称自然科学为“伟大的母亲”和一切认知之源。这一倾向不断扩张,各种自然概念越来越深地渗人每一个领域,如今有许多人在依照自然勾勒宇宙的形象,甚至干脆将“自然科学的世界观”作为世界观。然而若不将人引向其自身,若不将人也完全纳人其中,自然就不可能扩向宇宙。只要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人的渊源和本质与一切自然分隔开来,这一点就不可能实现。可是自然科学越来越激烈地抗拒承认有这样一种鸿沟,越来越多地指出一条条具有连接功能的线,它相信借助现代的进化论即可达到完全一致。
然而人如若完全从属于自然,人的生活方式就只能顺应自然的生存,就须将维护和提升这种生存作为最主要的任务,就须驱除传统判定中与这一理念相违的一切。人与自然的共性现在成为人的本质的核心,决定着人的生活的特性。可是自然在这里是一种各个要素的并立,这些要素彼此间呈现出千万种关系,分寸不让地维护着自身。除了积聚和聚合式的联系,这里再没有其他类型的联系,因而也没有源于某一整体的作用力,没有独立性
的形成,没有精神生活自身的目的,一切精神生活均效命于自然的自我保存。自然中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在纯真实中进行的,除了其纯粹的存在没有任何意味,它拒绝任何判断和评价,不知善恶之分。除了力量的多寡,这里没有任何其他差异。
这种演进形式也被转用于人类生活,从而引发了此前人类生活形态的一次彻底变革。始终带有自然特性的东西之前遭到摒弃和鄙视,甚至常常受到抨击非难,因而不能自由发展,不能相互聚为一体。而从此这已成为可能,将得出一种全新的整体容貌。一切精神活动均受制于身体条件,自然本能和自然自我维护的原力,生存之战的惊醒和驱动作用,混沌不清和毫无目的的实有在人的领域中广泛扩延,这些至此才全面展示着效力。这一切自此聚合在一起共同发挥作用,于是便产生了一种特别的生活类型,它必然也给精神活动刻印上自己的特征。
不过这种生活类型是以强有力的否定为其发端的,这赋予它的整个扩展过程一种攻击性的特性。它必须反对根深蒂固的另一类生活形态首先为自己开辟道路,它必须与一切超越自然的图谋进行一场严酷的战斗,必须与生发出许多迷乱和虚妄同时也在撕裂真实的一切进行一场严酷的战斗。依它来看,宗教、形而上学以及一切以它们为依据的道德都在做着这样的事,因而依托它们的一切均应彻底根除。必须不断地反对主观脱离环境在自由遐想的天地里悠意妄行的种种尝试。须将生活紧紧束缚于自然的实有状态,这似乎就是转向真实,同时也是转向使生活充满力量。不过同时它也被看作是转向自由。因为虚构的种种形态给人以重重压力,它们的种种规矩常常阻碍人充分施展自己的力量;如若自然可以不受阻碍地展现自身,如若没有任何宗教和道德偏见束缚阻碍生活,那就会是另一种情形。于是此时出现的生活觉得自己面向着真理和自由。另外它的特征是感官上
的亲近感和直观,是脚踏坚实的大地和与环境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可靠感。从中涌出一种引以为豪的力量感和不解的运动。这种生活本身就具有许许多多的张力和成就,因而可以毫无痛苦地完全世。
由此产生了对精神生活而言十分特殊的种种结果,它们将自己的影响力扩展到每一个领域,扩展到艺术和科学领域,扩展到教育和培训领域,扩展到社会和国家生活。无论在哪里,都须充分发挥感官和物质要素的作用,都须以此方式来满足生活,必须与世界环境保持紧密的关联,永远不可与其脱离、陷人昏暗和谬误。在此过程中,认识似乎很容易寻得行动之路。转向技术之后,现代自然科学已赋予人类更多的支配世界的力量,在人类的共同存在中,由于出发点是身边的事物,是能够获得清楚概貌的事物,是能够凭借感官把握的事物,因此我们的行动能力得以提高,我们可以期待理性不停地向非理性发起攻击。
这一生活运动的影响有多么巨大,它已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人的存在,这些都一清二楚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毋庸置疑,在这里发挥作用的不仅仅是主观意见和意愿,而且还有一种强劲的真实之流喷涌而出,这洪流能轻而易举地裹挟走各种信念。新的一日似乎正在来临,面对它的辉光,一切往昔之物都在成为没有生的过。
然而,如若仅此就是整个生活,如若它要求为我们的存在赋予一种意义和价值,那将会出现多少抗拒!这种抗拒不仅来自外部,而且也来自这种新兴生活的内部。它引领着人返向自然,不过它做到这一点借助的是精神活动,这种精神活动将生活阐释成另一幅情形,从中展示出完全不同的力量,也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要求,对一个纯自然体而言,这些要求是不可能达到的。这种精神活动首先从思考出发,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是出于对真理的
追求。然而人在自己的思考中已将自身放在了与自然相对的位置,将自然归为一个整体,思索着自己与自然的关系。人这样做时已在自然之外,已非无灵魂的自然机制的一个单纯部分。可是这种思考超越所有个别而指向一个整体,于是将一种精神活动置于感官印象之前,这种精神活动在改变外部展现的一切。若将自然转化为各种力量、关系和法则,那些研究者的世界岂不完全异于感官所传达的世界?思考基于种种依据,意欲将自己掌握的一切变为本初生活,对它来说,纯实有遂成为一种僵化的限制,成为无以忍受的阻碍。于是思考凭借其存在和影响力不允许将整个真实引返感性的存在。
在这里,自然主义若始终如一,必将毁掉自身的基础,因此它的否定仅进行至某一个点,随后即予以放弃,而且毫不犹豫地用源于它自己曾拒斥的另一种生活的伟大和财富来完善自己。它不愿作为一种超越经验领域的世界观;然而能将经验本身归结为一个整体并形成一种世界观的绝非受束缚的感官感受,而是一种超凡的思考,自然主义毫不引人注意地放弃了这一点。它不愿从宗教或哲学角度创立道德,不愿让将整个生活返向纯粹的自然本能毁掉所有道德,在缺少内在统一的情况下,它不愿让信念、观念、人格、性格这些重要的东西成为不可能;它将生活建立在科学活动的基础之上,意欲让真理的概念变得清晰分明。然而,每个个体若是都持不同的观念而且不停改换自己的观念,若是个体都并立而列,怎么可能有科学和真正的真理?或者人的共同生活产生的折中意见应该作为真理?自然主义采取的这种方法不仅是一种前后不一的思考,而且也无可避免地损害生活的持久性。隐在背景中的种种伟大如何才能清晰有力地展示出来,它们如何才能孕育一种强有力的运动?
因而自然主义虽然能够在外在方面促进生活,但在内在方
面却使其完全停滞不前;只要提出整体问题,由此产生的虚空和无意义必然无以忍受;然而文化人不可能对此予以放弃,愈深人地参与精神活动,放弃的可能性就愈小。自然主义在作为一个整体的生活方面能有什么作为?如若抛弃一切优秀的精神行为方式,人类将降格至极其卑微的地位,人类的所作所为就不可能获得超出其自身状态的价值。面对宇宙,人类是那样孤独寂寞,即使在人类内部个体之间同样也是那样孤独寂寞。因为整个真实分裂为单个原子时,所有内在的关联、真正的关注和爱就将消失,心灵与心灵间的所有相互理解也将消失。于是个体将完全孤零零地置身于无限的宇宙之中。所有作为的目的此间仅仅是维持肉体的存在,仅仅是增强自然力量并从中获取欢愉。然而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产生的东西,无尽的忧虑和辛劳,生活要求文化人付出越来越多的激动和牺牲,这些都值得吗?培育和教育那么繁冗复杂,国家秩序和社会结构那么盘根错节,而凭借这一切,我们最终所达到的却是动物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如若整个世界的活动就是我们在日益艰辛的道路上追求着与最低等的有机物同样的目的,如若它根本没有带来任何全新的东西,那与其说是一种进步还不如说是倒退,整个人类历史连同其创造的财富和以一个文化王国面对自然的行为就是一种可悲的迷误。
这种生活形态即使在这方面也包含着一种无法忍受的矛盾,即它不可能阻止我们谈论自我,不可能阻止我们将自己的所为作为自己的所为去体验,不可能阻止我们对此的责任感,而这一生活形态同时又逼迫我们承认,即使最卑微的东西其实也不属于我们,我们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有所行动,我们不可能有任何本原性的创造,只是在我们称之为我们的那个地方在发生着什么,在聚合着什么,我们只能依照物体形态的类别观察它们,但却不可能以任何方式改变它们。唯有当分派给我们的生活角色具有十分可心的特征并构成一种和谐的整体时,这一点或许尚可忍受。然而如若是另一种情形,如若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我们自己根本不喜欢的自然,那我们将置身于一种绝望的境地,将被束于一种昏暗的命运。
这种生活秩序的僵滞和虚空可能在长时间内感受不到,因为它以其启蒙作用在与其他力量的对立中逐渐挺而立起,并陷人一场场严酷激烈的战斗,战斗中产生的情感会暖化整体,似乎赋予整体以灵魂。不过我们设想一下,那种启蒙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还教人只将自己感受为自然的一部分,那留给人的作为的还有什么?人从此完全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过程中的一点,各个天体上所有高度发达的生命也无非白驹过隙,这一过程最终也必将自行泯灭,人还怎么去谈目的和任务?一种建树和破坏,一种生成和消亡,一种没有任何收获的野性生命冲动。一种从不安于当时境况和纯粹瞬间的生命体,一种不可能放弃对整体进行深人思考的生命体,一种必然前后思量的生命体,若接受这一认知岂不必将陷于彻底的绝望?
自然主义的生活秩序有理由帮助人类与自然的紧密关联得到应有的重视。然而它若将生活囿于拒绝任何继续努力的阶段,那这种合理就变成了不合理,赢得生活就变成了失去生活。归根结底,唯有在世界史的活动在不断超越自然中形成的精神氛围里,自然主义才可能成为一种生活整体。它的种种伟大在这种精神氛围中不被察觉地得到补足、转化和改向。自然主义越是逃避这种补足,越是想以自己的方法否定整个生活,它的局限必然越加显而易见,它自己的基础就越不牢固,表面的胜利就越加必然转为失败。如若我们能完全沉人冷静的观察,如若我们不是非得去分担那威胁人类生活的巨大的动荡和贫困,或许就能宽心地面对这一运动的进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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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
读倭氏书者,尝令人自觉精神力与生活力为之倍增。此精神力生活力一经增进,智识上所生困难,自然迎刃而解。生活上晦涩之处,亦自豁然矣。
——柏格森
在一个信仰失落和心灵不安的时代,他没有向世人推销一种救世良策,而是鼓励人们自救。……每一个个体都必须并且能够独自面对他自己的上帝,靠自己获得他的精神个性。
——周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