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哲学家
公元前585年5月28日晚。米利都城的著名公民泰勒斯正享受着成功的时刻。他刚刚目睹了几年前他预言要发生的一次日全食。他充分领悟到了他这项成功的意义。现在,他解释世界的运作时再不必诉诸众神了。显然,万物皆处于有规则的、可预测的规律的支配之下,而并不处于超自然力的无常支配之下。但泰勒斯还不知道:他的成功将使他闻名于整个希腊世界;更重要的是,这标志着自然哲学的诞生,标志着人类在黑暗中长期艰辛跋涉,终于进入了理性的光明。
这个故事讲的是理性探索的起源,但遗憾的是:它多半是出于虚构。的确,那个日期发生了日全食,那也是爱奥尼亚人生活中的一个重大事件。古代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告诉我们:那次日食发生在哈利斯河(Halys)战役期间,那是吕底亚人(Lydians)与米堤亚人(Medes)的一场战役,他们都是米利都人的邻居。他们把那次日食看作了噩兆,双方士兵都放下了武器。不过,泰勒斯却不大可能知道会发生日食;对日食现象,他也不大可能有最起码的了解。当然,不知道不等于不能做出预测,因此,他大概是作了猜测,碰巧猜对了。但我们并无充分的理由证明事实就是如此。关于他表现出的预知能力,有一些文献可供参考,但那些文献究竟是准确的,还是仅仅反映了一种倾向,即把伟大的成就归于名人,我们并不清楚。
这故事说明,对最早的希腊哲学家们的生平做出任何明确的描述,都很困难——他们被称为“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因为他们出现在哲学巨人苏格拉底以前,我们将在下一章讲述苏格拉底。关于他们的生平,我们掌握的证据都来自二手的记述,那些材料是他们去世后很久才写就的,反映了其作者们的偏见和性格弱点。这是个耻辱,因为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抛弃许多本应真实的故事,说它们“本应真实”,完全是由于它们的娱乐价值。第欧根尼(Diogenes Laertius,约公元前400??前325,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译注)在他的《杰出哲学家的生平与观点》一书中告诉我们: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公元前5世纪希腊哲学家。——译注)躲进了牛圈,无意中被一群恶犬吞掉而殒命。相信这个古老的故事,虽然令人愉悦,但此事很可能并未发生。同样,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公元前5世纪希腊哲学家。——译注)大吃了一顿午餐后,纵身跳进了埃特纳火山的烈焰,这个说法虽然颇具令人愉悦的诗意,但十有八九是假的。
不过,我们不该过于灰心,因为就最早的希腊哲学家们的思想而言,其材料便丰富多了。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大多都细心地想到了将自己的思想写下来。其中一些人都写下了大量的著作,尤其是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约公元前460??前370, 古希腊哲学家。——译注)。遗憾的是,他们的著作都未能完好地存留下来,但我们能见到学者们所说的“残篇”:言辞,句子,偶尔还有整段文字,它们很可能出自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们之手。我们也能见到关于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们思想的讨论,见于其后的著作,例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普鲁塔克、克莱门(Clement,约150??215,希腊基督教神学家。——译注)、第欧根尼和辛普里丘斯(Simplicius,约490??560,希腊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译注)的著作。将这些汇集起来,我们便可以大致地了解第一批哲学家关注的那些问题。
本书讲述哲学的故事,因此,讲述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们的思想时,若能具备统驭讲述的清晰结构,便再好不过了。有个想法十分诱人:设想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们当年曾彼此交谈,其思想都在经受理性法庭的考验,而他们的思想在不断进步,因为较早的、理由不足的思想被较晚的、更确凿的思想逐步取代了。然而,事实却可能比这更具偶然性。至少,我们并不确切知道那些人所熟知的人物在多大程度上熟悉彼此的著作,他们包括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公元前611-前547,古希腊哲学家、天文学家。——译注)、阿那西米尼(Anaximenes,公元前 588??前 525,古希腊哲学家。——译注)、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Parmenides,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哲学家。——译注)、芝诺(Zeno,公元前5世纪前后古希腊哲学家。——译注)、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约公元前500-前428,古希腊哲学家。——译注)和德谟克利特。不仅如此,我们甚至不能完全确定他们从事哲学的时期,既不知道他们的前后关系,也不知道其著述的确切年代。
尽管如此,认为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们的思想毫无共同点,这仍是个错误。第一个共同点,我们已提到过了:在观察世界方面,最早的哲学家们开创了一条崭新的、明确的道路。他们将世界看作有序的、可被理性修正的,遵循其自身的内在逻辑运作,而并非按照混乱的、任意的方式发展。泰勒斯若在从当地集市(agora)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闪电,便很可能将它解释为自然现象,而不会将它视为众神对他不悦的标志(因为他预言了日食)。
这种视野的转变,虽然如今看来似乎并不算巨大,但它确实意义重大。它不仅为哲学的出现、而且为科学的出现打开了空间。世界若是由规律支配的,而不是由任意性支配的,那就意味着世界是可被理解的,而这就是说:人们理应考察世界的本质,找出对其各方面的解释。这也许就是苏格拉底前哲学的第二个明显标志:它从深层意义上关注事物是什么——并理解了事物的基本性质。
这里要说明一点。说某事物具有某种“基本性质”,似乎直截了当,但其实它包含着许多复杂的层次。因此,(例如)事物真正重要的方面,也许是构成它的那些元素,或是它怎样形成,或是其目的,或是这些东西的综合。重要的是:就“何为重要”这个问题,并非人人都意见一致;不仅如此,对“何为重要”的看法还会随着时间而变。所以,虽说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都渴望理解事物的基本性质,但不能由此认为:即使他们恰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们提出的理由也完全一致。因此,(例如)一些学者已指出:最早的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其实并未具备“物质”的概念。他们并未完全想到“事物是由什么构成的”这个问题。他们更感兴趣的是事物的起源和推动事物运作的力量。
不过,正如我们在前一章所见,他们对一个更深的问题的确有一致的主张:必须用论据证明关于世界本质的见解。这又是与以往的重大决裂。有关众神意志的说法已不再能解释世界的本质了;能解释世界本质的,是那些能以理性说明的论据。哲学家、历史学家乔纳森·巴恩斯(Jonathan Barnes,1942年生,英国学者,古希腊哲学史专家,牛津大学和日内瓦大学教授。——译注)说,这种对理性和论据的重视,是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们最引人瞩目、最值得嘉许的成就。这一点,至今仍是哲学的鲜明特征之一。
这一切都似乎最令人鼓舞。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家们承认世界由各种规律支配,可被理解;他们乐于在深层意义上揭示事物的本质;他们牢牢记住了一点:理性和论证乃是考察的基本原则。不可否认,这是个良好的开端。那么,他们提出了哪些观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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