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
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学而篇
子贡挺起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早晨清新的空气,悠然迈开大步。近来他官运亨通,财运发达。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身心畅快,步子迈得更加轻快了。
老师屡屡这样赞美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老师又说:“回呀!差不多了,可惜他屡在空泛中。”
(回也其庶乎!屡空。)
恐怕孔子对不能安守贫穷,喜欢靠经商发财的人不大欣赏吧。可是精通理财之道,通过正当的途径积聚财富,有什么不好呢?依我看来,贫穷本身就是一种罪恶,而富裕就是一种善德。经济上没有什么困难,才能一心一意追求学问。而且财富使人胆壮,与人相处显得落落大方。记得从前贫穷的时候,在他人面前不能像现在这样心安理得。想起几年前的穷困状况,子贡不禁摇了摇头。
子贡心里说道:曾几何时,我在贵人与长者面前,总是觉得怪尴尬的。虽然我并不以贫穷为耻,也并不因此柔弱退缩,怀有自卑感,在安于贫穷方面,我自信绝不次于子路。我之所以尴尬而不自在,是担心自己的举止给别人留下谄媚的印象。因为有这种担心——既怕表现出贪婪,又怕过于矜持——不知不觉之中举止就不自然了。如今回想起来,那副样子相当可笑,不过那是贫穷使然,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之,谁也不愿意自甘贫穷吧!虽然如此……。
他忽然举目环视了一下四周,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我未曾向任何人谄媚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就这一点而言,我敢自称有安贫乐道的德行。对此老师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一路边走边思考,子贡不知不觉来到了孔子的家门前。
门外有三个年轻的弟子,举止恭谨,正准备进入大门,看到子贡来了,他们就停住了脚,好像在等着子贡。和数年前的子贡一样,三个弟子都相当贫寒。
子贡走过来之后,他们都很恭敬地向子贡致以弟子之礼。子贡也和他们一样,恭恭敬敬地还礼。大家互相揖让了一番,便按照年龄的次序进门。不用说,子贡是其中的长者,可以算是前辈了。“老师曾经说:‘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我不同意富而无骄较贫而无怨容易做到,反之,我认为富而无骄更难做到。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我现在都能够做到富而无骄。就是说现在我正是富而不骄的好模范。”跨入大门的一瞬,子贡的内心暗自生出这种念头。
当子贡进入大堂的时候,他的脸像沐浴着阳光一般光彩熠熠,连他也感觉到自己容光焕发。光线微暗的教室里,许多弟子正肃然静坐,他们苍白的面孔,像微弱的星光,漂浮在子贡的眼底。可是当子贡看到,孔子端然坐在弟子们当中,像一颗神秘的恒星一般庄严时,他不禁有点慌张,子贡向孔子行过礼,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与他一同进来的三个学生,也在教室的角落,找到各自的位子坐下。
大家正在热烈讨论着“礼”的问题。看来讨论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每个弟子的态度都很认真。今天大概是自由座谈的性质,孔子并不发表具体的意见,大多时候他只是倾听大家的见解。但是如果有谁的观点不正确,或者语言轻浮,孔子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他的批评像平常一样严格,不过严格里却包含着温暖人心的慈爱。
在善于言辞方面,子贡在众弟子之中是名列前茅的,但今天他却意外的保持沉默,因为他没在听大家的议论,他心里正萌生着一个强烈的愿望:如何把他刚才在路上所想的事,用最美妙的言词讲述给大家。
“子贡你的意见怎样?”孔子把目光投向他说道。
突然听到孔子如此问他,子贡不禁愕然。向来他每遇到困难的问题时,总是等到没有人在的时候,才去请教孔子。但是既然孔子这样问了,他也不想错失这个好机会,并且当着许多弟子,不发表自己的见解会丢面子的。他信心十足地认为,今天要提出来讨论的问题,是自己亲身体验过的。没经过孔子的指导,全靠自己得出的认识,今天能在孔子及许多同学面前发表,不能不使他感到得意。可是出于谦逊的考虑,他尽量控制着情绪回答说:“等诸位讨论完了,我有另外的问题请教老师……”
孔子道:“是吗?……差不多了,也该换换话题了。”
子贡非常高兴。可是他并不急着发表意见。他想,不要让别人看到自己得意的样子。
“到底你想说什么呢?”
在孔子再次问过之后,子贡才站起来,以他流利的口才说道:“我近来对如何处身于贫富这个问题,结合自己的体验作了一番研究。我想贫而不谄,富而不骄是最理想的境界。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我想这个人的修养已经近于完美。”
“嗯,这一点和我们刚才所讨论的‘礼’的问题关系密切。……那么,你说你已经做到贫而不谄,富而不骄?”
“那还要请老师和诸位同学指正。”
子贡脸上显露出充分的自信。他偷偷向一起进来的三个年轻弟子瞟了一眼。
“贫富两种境遇都亲自体验过的人,说起来的确只有你一个人。”
孔子的话好像在挖苦他。可是子贡深知孔子不会随便挖苦人,于是认为孔子是在委婉地褒奖他。
“贫而不谄,富而不骄,我都知道。”
孔子这一句话,声调格外沉重,仿佛鞭子抽过来,让人惊慌。
“好了,好了。”孔子的声音越来越严肃了。子贡这时已经明确感到了孔子的责备。
“不过——”孔子接着说,“对你,贫穷是一个大祸难!是不是?”
子贡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本来他在来的路上认定“贫穷本身就是罪恶”,可是一到孔子面前,听到孔子直截了当地这样发问,不知怎地,他却不敢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
“从前贫困的时候,你为了不谄媚他人,品尝了不少痛苦。现在,你又为不骄于人而花费了不少苦心哩。”
“是的。我相信自己在不骄不谄这两方面做得还好……”
“的确很好。我刚才也这样讲过。不过,你如此努力,勉强做到不骄不谄,岂不是在你心里仍遗留着骄傲与谄媚?”
好像被刺入一把利刃似的,子贡聪敏的头脑一片混乱了。孔子接着又说:“当然,我不反对你的主张。可是你的认识还谈不上最高之境界。要想获得关于贫富的最高认识,必须有超越贫富的思想。你为了做到不谄不骄而煞费苦心,是因为你的心过分执著于贫富之故。过分关心贫富,不知不觉之中自然以贫富为标准将他人和自己衡量。将贫富作为人生的价值取舍,结果便产生了骄傲和自卑。因此,为了克服骄傲和自卑,不得不苦心用功。不是这样吗?”
子贡嗒然无语,只是木然听着孔子的训诫。
“那么,怎样才能够超越贫富的观念呢?简单地说,应该把贫富委之天命,专心乐道好礼才是。道,不是消极性的,也不是功利性的。所以它不会受到贫富及境遇的影响。为了乐道而求道,为了好礼而学礼,具有积极的求道心,才能在任何境遇之下虚心善处。颜回能够做到目前这样,真称得上是一个贤者。对于达到这种境界的人,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已经不是问题了。”
“老师,我明白了。”
与孔子的告诫相比自己的见解多么浅薄,而将自己的浅识表述于众又是多么轻浮啊。懊悔和感激之情在子贡的心胸里翻腾着,使他不禁垂下了头。
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无声,静心领会孔子的训诫。
不知什么人在吟诗,声音从外面微微传入寂静的教室。子贡觉得众人似乎仍旧在注视着他,因而有些紧张。可是听到吟诗的声音,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诗经·卫风篇》里诗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直到现在,他总是把这句诗解释为:一个人陶冶品格之难正如工匠雕刻象牙或珠玉之苦。当然,这种解释并非错误,但是子贡忽略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工匠的艺术心,也就是以工作为快乐,甚至在工作的劳苦中,也能感受到生命的跳动和喜悦。艺术并不是一种技术手段,同样,求道也并不是获求处世之术。正如工匠在工作时从艺术之中得到生命的喜悦一样,求道的人通过虚心求索一样可以得到顿悟的快乐。子贡忽然明白,直到今天,从工匠磨琢切磋玉石的劳苦,仅仅得到有苦无乐的教训,是非常肤浅的。
这样想着,他不禁抬起头,将喜悦的目光投向孔子。并且,这首诗像流淌的清泉般,自然地从他的口中吟咏出来。他,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顾虑过去的愚昧,现在,他由于得到新的启发而兴奋不已。
吟罢,他说:“老师刚才所说明的,不就是这首诗的精神么?”
孔子脸上流露出满意的微笑,说道:“子贡,你说得很好。这样才够得上和我一起谈诗哩!诗的心,是非常深奥的。所以,除非具有不屈不挠
的精神,否则一个人很难获得诗的真髓。你,好像能够做到这一点。”孔子的夸奖使子贡异常开心,差一点要以满脸得意的神情环视大家了,可是他又勉强把这个念头压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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