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大人去山间的坡地上检阅劳作一番后,回到家叹口气说:“一半都被野猪吃去了。”我听得睁大眼睛:“野猪!野猪在哪儿呢?” 有一天,一头野猪不知是因为找吃食迷了路还是赌气离家出走,或者存了心要旅游探险,下了山进了村。它长途跋涉饥渴难耐,先是来到我们院子后面的单户人家,吃了两口他家猪栏厕所间里的猪食,还想要吃他家门口空地上的豆子。这家的男女青壮年当天都不在家,只有一个奶奶背上背着个孙女,刚好出门来翻晒豆子。老太太猛然见了野猪,毫不畏惧,抓起一个洗衣的棒槌就敲打它的背。 野猪像是自知理亏,没有仗着身强力壮就欺负老弱病残,缩了头领罪一番后,一溜烟地从院子后面的小路跑过去,看到前面那个叫“何店”的开放式大院子中间空地里人来人往而我们的小院子寂静,就冲下台阶,从西边北偏门跑进,等里面的人反应过来,野猪已经从南偏门跑了出去,一路顺着小路向东,进入了村子中心。 何店大院子里的人一眼瞥见野猪,反应迅速,抓起锄头扁担就抄了巷子追赶,接着又会合了我们院子同样抄了各式家伙的人们,以及闻讯而来欲分一杯羹的村头人家。几路人马在一块空地上,将还未辨清东南西北不知要往哪里逃的野猪团团围住。 那一晚,人们在那块空地上支起几口通天大锅,公家出了柴火在锅下熊熊燃烧,每家每户都拿了盆子去分一碗肉羹,出力最多的人还分到猪肚和蹄子若干,一村子的人都眉开眼笑,品尝那难得一尝的野味。 其实以上的事都发生在我还年幼未有记忆前,都是听我们院子里的小脚小奶奶讲述,我这番又添枝加叶,说得好像亲眼目睹一样。 有一年我真的看到野猪了呀!那年大年初一清早,我们一行叔伯堂兄弟姐妹去上坟祭祖,还没有回到村子就闻听得来了一头野猪。我们一路小跑着去围观,那时候野猪已经跑出了村子,跑进了村前的田畈,后面一群青壮年扛了家伙追赶着。野猪慌不择路,越过溪流,爬上山坡,居然跳进了山腰上的渠道里,往西跑去。渠道最西边渠底的出口低窄,野猪钻不出去,本来有点气馁的人们顿时又兴奋起来,加快了追赶的步伐,想要来一个瓮中捉鳖。 可是渠道西边小村子的人们看到我们这边的热闹景象,不经同意就擅自加入,一群人从渠道上围截过来。野猪一看此路不通,掉头回去,又看到渠道东边的追猎人,左右为难,踌躇再三,终于猪急跳墙,一跃跃上渠道那边的前山山坡,朝山顶上跑去。 底下的人们眼睁睁看着野猪越跑越高,然后翻过山顶,消失于视线。 一群人只有回头走回村庄,失望之余还夹杂着几丝未散尽的兴奋,一路上与围观的人谈论刚才野猪进村的惊险,埋怨着邻村人的多管闲事。围观的人们安慰着: “所幸没打着,不然两个村的人每户只能分到一碗水,你们白费气力。” 之后我老想着野猪的事,以至于有天晚上梦到一头野猪,浑身长满了黑色的硬毛,在何思坞一块石头斜坡上上下下地奔跑。后来我们把它抓住,剃光了毛,它就变成了一头白白净净温驯的家猪。 我家乡方言中的“新迎迎”指的就是新娘子,却又比“新娘子”这一只指向女主角的称呼包含了更多的内容,总是让人想到那热闹喜庆迎娶新娘子的整个过程。 因为我有许多年龄比我大得多的堂姐姐,隔几年我爹和伯伯叔叔哥哥弟弟们就会送一次亲,成为出场率很高的配角,与每次不同的主角新嫁娘一样,站在别人目光的聚焦处。 那时候没有汽车装载着满满的现代化电器,正值壮年的爹、伯伯和年轻力强的叔叔、大哥哥们,排了队挑着一张四面搭了架子像房子一样的大床、装有镜子的几开门大衣柜,里面是自家采摘请人弹制的绣花棉被,还有塞满了五谷杂粮的鸳鸯枕头、大小不一的装了新衣服的小木箱、自家制作的用泥封了口的米酒坛、装稻谷麦子的大木仓、装糖果的密封小铁皮箱、装豆子的两耳陶罐、带抽屉的两开门大红橱柜、木制脸盆架子、洗脸盆和热水壶……浩浩荡荡地一行人送着出嫁的某个堂姐走在去相隔几个村子的男方家的路上,一路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引得沿途的村民都来围观。 我的弟弟最欢快,因为他年龄小不用挑东西,而他是正正宗宗的小舅子之一,在男方的婚宴上坐在头一桌,受到的礼遇比爹、伯伯和叔叔还要高级,吃完了丰盛的酒席还能满载而归。 我们女孩子没有送姐姐出嫁的资格,只能等着村里有青年娶亲的时候去看“新迎迎”。村里的人排在路的两旁,大人们悄悄地互相告知着新娘子出身于附近的哪个村庄、是谁家的第几个女儿,讨论着她是否贤淑,比较着那由送亲的人或扛或挑的陪嫁。我们小孩自然最关心新娘子的相貌。 有一次爹认出新娘子是他从前的一个老是做不出来作业的学生,我却认为那是我看到过的最漂亮的新娘子。新娘子“咯咯咯”巧笑着,两个脸蛋红晕,与高大英俊的本村青年真是金童玉女、天造一对。 大人们只能在路上看热闹,小孩子却可以直接跟着新娘子进新房。新娘子羞答答地端坐于新床上,旁边有一个利市嬷嬷当代言人。孩子们嬉笑着一边看新娘子,一边向利市嬷嬷讨要果子吃。村里有几家几兄弟,还有我弟弟,每个都会说很多吉利话:“利市嬷嬷,果子一碟。”待利市嬷嬷笑着拉开橱柜的抽屉舀了一碟爆米花果放在他们撑起的口袋里,他们接着用方言说出“凑双”、“三元”、“四季发财”、“五子登科”、“六国丞相”、“七子报状元”、“八仙过海”、“九子登科”、“十碟全,生儿中状元”,也有的会混说成“五经魁”、“六六顺”、“七巧”,把听会了的大人行酒的令也乱插进来说,被熟知的人指出错误来。每说一个吉利数字利市嬷嬷就舀一碟爆米花果,待数完“十”,他们连衣襟里都已经兜满了果子,然后高兴地捧着果子出去吃去了。吃完了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被利市嬷嬷认出来“你已经来过了”,因为利市嬷嬷还要照顾到那些腼腆的小女孩,让每个小孩都分享到他们讨亲的喜悦。 我们女孩子很少会说这些利市数,也不敢在大家面前开口,每次只等排到我们的时候撑开口袋拿了一碟爆米花就走了,吃完了也不好意思再去要一回。最得意的是我大伯父家大堂姐出嫁在同村,一群小孩你推我搡地挤在新房里讨要果子,我堂姐坐床上,指了我跟利市嬷嬷说:“她是我家叔叔的女儿。”一句话也不用我说,嬷嬷就拉了被众小孩子推到前面的我,往我的衣襟装了满满的一大碟,比那些个男孩子数完十个数字得到的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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