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记静
帕米尔无声。离开帕米尔后的第一个感觉是又进入了噪音的世界。从喀什开始,到乌 鲁木齐,到兰州,再到家,一路喧嚣,到处是“音乐”。于是,我便自然地 怀念起帕米尔的寂静了。帕米尔被称作世界屋脊。汽车出喀什西去,一路登高,进入几百公里如 梦如幻的世界。说它如梦,是因为它们状态奇谲,高蓝的天,洁白的云,如 墨的岩石。你想象不到的形体与颜色的组合却成了事实。所有的绘画技法都 很苍白,因为“天地有大美不言”,大美却有种不可表达性。说它如幻,是 因为这里似有神出没,有鬼徘徊,因为旋转的形体、涌动的云团、跳跃的色 泽像在呼吸。汽车爬到慕士塔格峰下的卡拉库里湖,就有人喊着头疼了。小 心翼翼地下车,平时爱玩笑的人这时会不语,爱蹦爱跳的人这时会收敛许多。环顾天地,无一丝声响,时间在这里凝固,生命在这里放慢节奏,空间即 无限地大,又无限地小。思维一时失去了参照系数。鹰隼无声无息地盘旋,牦牛无声无息地吃草,白云忽然间不动了,山和 湖都静止在真空里。这一片天籁和庄子的说法似乎有些距离。按庄周所言,天籁是大自然的乐声。他具体阐述道:大地长风呼啸,在山间高下盘旋,在 大树枝头鸣叫,万种不同孔窍都吼起来,或像急湍的波涛,或像齐发的万箭,或像叱咤,或如吸气,或像喊叫,或像号哭,或像欢笑,或像哀叹,前面 的声音呜呜地唱着,后面的声音呼呼地和着,风过后,所有孔窍仍归于空寂,只见草茎摇曳。天籁被庄周写活了,可是没有风呢?没有风就没有天籁了 吗?慕士塔格峰下的天籁便一丝风也没有。这是一片至极的寂静,谁能说寂 静不是音乐存在的一种形式呢?且不说休止符就是一种短暂的寂静。凡是伟 大的音乐莫不令人感到无上的宁静,一个不能享受寂静的人恐怕也无法享受 音乐。此刻,我便置身帕米尔的寂静之中。这可是一生中少有的寂静,竟可 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达摩面壁,大约就是面对的如此静寂的空无吧。此时此 境,正好充分地听到自己。在喧嚣里生活久了,耳朵已经十分地迟钝。每日在泛滥无际的噪音里载 沉载浮,差不多有人的地方就有音响,有音响就有聒噪不停的流行歌。“音乐”空前地普及着,在人类的生存空间里,音乐是最富有侵略性的形式。不喜欢读书,你可以把书扔掉,不喜欢绘画,你掉头走开就是了。电影和戏 剧也不会按住你让你非看不可。唯独音乐,或者“音乐”,它无处不在,甚 至在玉门关的衣服摊上,葡萄沟的骡马市上都有流行音乐,这声音加上鼎沸 的人声、工地的喧闹、汽车的争鸣组合成的现代噪音,使人们已不能适应阳 光下的静了。然而此刻,我正处在这样的静寂里。慕士塔格峰无声,卡拉库里湖无声,整个儿高原是无声的高原——无声真好。原载《丝路游》1999.1 风过河西 河西走廊,其实是风的走廊,南北两边是山,中间正好是个风道,越往 西,山越矮,地越荒,风便肆无忌惮地炫耀起自己的粗野来了。汽车驶出玉门镇,往哪个方向看,都是戈壁滩。祁连山渐渐消失在地平 线上,眼前一片苍苍茫茫,人的目光便融入这无所顾忌的辽阔里了。成千上万的沙包像成千上万个坟茔横陈在面前,很容易联想起张骞、霍 去病、卫青、玄奘以及成千上万的商人、僧倡、使臣及打了败仗的将士。每 个沙包都孕育着一颗生命。那生命叫芨芨草,它虬结的脚趾与每一阵风沙纠 成死结,被埋葬成根,而它葱绿的簇新的肢体会不断伸出坟茔。在大自然中,有生命的东西毕竟比没有生命的东西顽强。我们在安西吃午饭。安西是被称作风库的地方。但这一会儿没风。一个 小摊贩忙着收摊子,说风要来了。奇怪,好好的怎么来了风。看树梢在微微 地抖,那院子里正滚碾子的农妇慌忙卸驴,慌忙收拾簸箕笸箩。它来了。它从天边来,削着戈壁滩,跨过沟沟坎坎,腾腾落落,携裹着 成吨成吨的土和沙,奏着恐怖的乐曲来了。天晦暗下来,太阳失去了光辉,像个惨白的面团儿。我们躲在镇子上的小饭馆里,静观这平生首次见到的奇 景:那风野得像草寇、像土匪;像鞭子,像陨石;像窦娥的冤魂,呼天呛地。所有的树木都朝着一个方向,为风王躬腰下跪。街上谁按了一下汽笛,声 音半响,已被刮得无影无踪了。跑进饭馆里的人,男男女女头发上、眉毛上全是土,身上脚上也是土,一个个成了灰土猫儿。老板娘和几个妇女嘻嘻哈哈哈地骂:“黑小子风!” “儿马风!”“叫驴风!”……这风确是雄性的:雄性的粗暴,雄性的狂野,雄性的蛮横。大约是女人们先意会到了这一层,一齐哈哈地笑起来。“笑什么?牙龇得像狗晃子(狗头骨)。”老板开玩笑地骂,十足的雄性玩笑。饭桌上一厚层沙子,我想那羊杂碎上,牛杂碎上,甚至那饭汤里也少不 了沙子。西北朋友告诉我,这种风并不多。那我可不能错过机会,决心到街 上去体验一下,这样想着,便推门冲了出去。每一步都像逆水行舟。我小时在黄河故道上也感受过这种风,但没这狂 烈。一张嘴,满嘴细沙,牙咬下去吱喳响,脱下皮夹克把头包上,只露两只 眼,在安西的大街上,在风沙的旋涡里,我活脱脱像个巫婆,踉踉跄跄地走,像被扶着,被搀着,又像被推着,被搡着,耳边像有阵阵狂涛,滚滚雷声。在这样的风中,居然还在有人卖瓜。没有买主,几个卖瓜农贴着他们的 骆驼和驴,骆驼的毛被风吹得全竖起来,眯缝的眼睛透出几分迷茫,几分凄 凉。“五分一斤”,“三分一斤”,几个瓜农对我叫。我深爱这些大西 瓜、大白兰瓜的香甜醇美,在大西北的朋友面前,我好多次留下了馋嘴而贪 婪的形象。但是,当我看够了戈壁滩的苍凉,当明白潮湿的气息是从海市蜃 楼里飘来,当一片小小的绿洲出现,当卖瓜人干裂的双唇在翕动,当驮瓜的 骆驼透出凄迷的眼神,我感到自己贪婪的残忍,我的同情也太苍白。他们多 么希望我能买完,否则这幅凄楚的油画何必陈列在风沙之中?我建议大西北 的朋友多办些瓜果加工厂,不要候在风中等买主了。大约40分钟,安西从风的喧闹中静下来了。那帮黑小子们、儿马们和叫 驴们,裹进一股黑黄的沙尘里远去了,无声无息了。原载1991.11《扬子晚报》P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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