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他看着我们,意思是说:去帮我把牛撵回来。我们也把他看着,装出一副啥意思都不明白的样子。 终于他说:“你们帮我把牛撵回来,我冲骚壳子(讲荤故事)给你们听!” “我们要听你唱歌!” “那是要两个人才唱得起来的。” “你一个人唱两个人的。” “那不好唱的。” “你敞开嗓子唱一个,捏起嗓子唱一个,不就成了?” 黄老头想想,同意了,他说:“你们把牛撵回来,我就给你们唱。” “不行,你上次耍赖,现在就唱。” “不是要撵牛吗?现在就唱有人听不到哦。” “你唱大声点嘛,我们在山梁上也听得见。” 他就有点不情愿了,说:“那会吼破喉咙的。” 我们哄他,指着他的牛奔跑的方向说:“顺风,我们听得见。” 我和阿健两个大点的孩子主动替他撵牛,上山的时候我说:“你要唱大声点噢,要是听不见,我们就回来,才不管你的牛呢!” 得到他的应诺,我跟阿健出发了。爬山对我们来说小菜一碟,黄老头却不行,黄老头年轻的时候脚受过伤,爬半坡还行,要爬几匹山梁,他就没辙儿了。 阿健说:“你啥时候听他唱过歌?” 我说:“还不是听人家说的,人家说广东人里头数他最会唱歌;听说他还会对歌呢,他唱男的,阿江的奶奶唱女的,唱得好得很。” 阿健说:“就是那个瘪嘴老太婆?我不相信。”阿健说着做了个瘪嘴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漏糖汤圆。我俩都笑了。 我说:“我也不相信,可能是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 阿健说:“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阿江的奶奶唱歌?” “你咋不想?动脑筋的事情总是给我!” 阿健说:“你是读过书的,读过书的要比没有读过书的聪明点,要不你的书读到牛背上去了?” 阿健的话不多,但总有几分道理。我说:“你等着吧。” 这时山谷里传来黄老头的歌。黄老头面上看起来是个粗人,没想到他的歌却那样精致,就像这夏日午后的凉风,把山草吹得绸缎一般向一边倒伏,滑润而婉转。黄老头捏着嗓子作女声:碟子种葱缘分浅,扁柴烧火炭莫圆,哑子吃饭单只筷,心想成双口难言。 阿健问我:啥叫“炭莫圆”? 我被他问倒了,有一刻回答不上来。 他挖苦我,学我爷爷的腔调:书要读到肚子里,莫要读到牛背上去。 前一阵,我爷爷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阿健在场,真是便宜了他。我一急就想起来了,我说:你是广东人你都不懂?“莫”就是“不”呗! 阿健把两个字换了换,念叨一下,说:“狗日的读过书就是聪明点! ” 山沟里又传来黄老头的歌声,这次他敞开喉咙,唱的是男人调:叔叔出门打脚偏,一偏偏到妹身边,没情妹子用眼看,有情妹子用手牵。 我俩都笑了起来。我说:“这个老不退火的骚果果!” 阿健说:“我晓得了,‘叔叔’就是男娃娃,我们广东话就是这么说的。” 我回敬他:“狗日的你不读书都聪明!” 我俩呷呷呷地笑着往山上爬。 黄老头的歌声再次从我们屁股后面传来,捏着嗓子的声音又好听又滑稽:郎种荷花姐要莲,姐养花蚕郎要缠,井泉吊水奴要桶,姐傲汗衫郎要穿。 黄老头就这样一阵敞开、一阵捏嗓地唱着。大概有好多年没有唱了,逮上了机会,他越唱越来劲,越唱越过瘾。唱词一首荤过一首,一直唱到 “热天过子不觉咦立秋,姐来个红罗帐里做风流,一双白腿扛来郎肩上,就像横塘人扛藕上苏州”。他的荤词惊动了远坡上一个薅包谷草的老太婆,她冲出包谷林,大声咒骂:“哪家圈里跑出的叫驴?再叫不怕有人把你阉了!” 老太婆身后跟着个年轻女人,可能是她儿媳妇,也有可能是她女儿,想都想得出来,那脸团子会有多红。 我和阿健笑得差点从山梁上滚下来。 位于黑水河谷的大中坝,大致有五种人:一种是土著,当地人叫“土巴娃儿”,主要是住在远山上的彝族、杂居在汉族中的蒙古族、回族,以及原住的少量汉族。另外三种都是客家人,也就是明清及其以后一段时期从外省迁徒来的移民,占绝对多数的是广东人,他们的神龛上明确写着他们的迁徒地:广东惠州龙川县,广东人遇上广东人都操广东话,世代沿袭,至今不改;其次是湖广人,这一部分人的来源比较杂,从家谱上隐约可看出,他们的根在至今学术界都争论不一的“湖北黄州府麻城县孝感乡” ;另外就是“保十三”,因为过七月半鬼节,从别的地方来的人都农历七月十五过,他们却祖定七月十三。占绝对少数的是“四外人”,也就是除了上述三种人以外的、从四川外面比如贵州、云南、甘肃、陕西等地搬迁来的人。 各地部族带来不同的习俗和文化,河谷坝子为他们提供了融合和交流的场所。比如建房、婚嫁等仪式,就综合了很多地方的习俗,形成了黑水河谷独特的建房、婚嫁仪式;也促使某些文化消亡,比如说民歌。 各地部族在交流的过程中,除了广东人内部还说广东话外,相互的口音都渐趋统一,也就是整个腔调趋向下滑,边音和鼻音不分(不分n和1), “江南”我们说“江蓝”,开口呼和合口呼不分(不分i和n),“吃鱼”我们说的是“吃一”。大中坝的人都懂,出了大中坝人家懂不懂,是另一回事。而民歌却基本保留各个部族迁徙前的样式,发音、咬字、腔调都是原汁原味的,这其实是寻根问祖最重要的拐杖。可惜,由于民歌自身坚强的个性,在近距离交流中,常常成为笑料的来源。这边在唱,那边一边模仿一边笑得捂着肚子蹲下去,那唱的人就再也不好意思唱下去了。天长日久会唱民歌的越来越少,唱得好的就更少了。 到我醒事的时候,我就只知道黄老头和阿江的奶奶还会唱民歌,那都是听我奶奶以及其他好多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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