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一九一六年,民国五年,六月六日。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在全国一片“倒袁”声中一命呜呼,带着他没有做完的皇帝梦去见了先人。
副总统黎元洪做了民国第二任大总统,手握重兵的参谋总长段琪瑞升任内阁总理,蔡锷、唐继尧的护国军留在西南,李烈钧的护国军在广东站稳了脚跟,冯国璋、曹锟等袁世凯旧部也撤军回到驻地,宣布独立的各省又发电表示取消独立拥护中央。一场几乎燃遍全中国的战火这才平息下来。
虽然全国闹得沸沸扬扬,打得轰轰烈烈,北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市井百姓,还是照样不紧不慢的过着生活。北京城的书场茶馆仍是红红火火,茶客如流。黄掌柜家的“客来香”书馆照旧每日鸡叫二遍就打开了门,伙计搬了梯子把写着“客来香”三个金字的招牌擦得亮亮的,收拾了桌椅板凳,摆好了茶具香茗,然后在书馆儿立个“口”字招牌,这就算开业了。
老北京的书馆一般早晨是没有客人的,只有到了上午十点钟才开场迎客,到了下午两三点才开场说书,但在天快放亮还没亮的时候仍有一笔生意可做。那就是瓦木匠、裱糊匠、打鼓的、拉车的这些个人会在这个时候来茶馆小聚一下。每人沏上一壶茶,各自给茶钱,谈谈前一天的生意,交流一下这些天的行情。这个时候的茶钱最便宜,茶叶当然也是最差的。一般是用别人喝过的剩茶叶都收集起来,倒在一个竹筐里,专门用槐角水浸泡后晒干,再用茉莉花一熏蒸,仍旧卖出来喝。好在手艺人图得只是个便宜,并不讲究这个。不同行业的人在不同的书馆茶社小聚。但凡愿意做这个生意的书馆茶社,早晨就在书馆儿门前立个“口”字招牌,以作招徕。
黄掌柜的“客来香” 就在东安市场的大马胡同路北。前面勾连搭建六间朝阳大瓦房,外边一圈用竹子编的篱笆墙,上支下摘的窗户,二十几张八仙桌,既干净、又敞亮。大堂正中有个砖砌的说书台,说书台两旁柱子上挂着一副木刻的对联:“广轶事见闻水净花明饶雅趣,庆同人快聚茶初香半涤尘襟”。
门面房的后面是个四合院,院中搭有罩棚。和门面相对的是过厅,过厅两侧的厢房和过厅后面的后堂设“雅座”,大罩棚下设“散座”。夏季茶客们在罩凉棚下乘凉品茗,冬季罩棚四面罩上面布帘子封闭起来,院内生起火,整个茶馆内暖意盎然。再往后过一小山墙又是一个四合套院,伙计们住东西厢房,北房五间,三正二耳,是说书先生和茶客留夜的地方。南房有四间,是掌柜自己的住处。
东家黄掌柜早早的净了脸,漱过口,穿一身三蓝铁线夹衫,外套枣红色珠地铁红马褂,足蹬尖口黑缎鞋,走出了后院,看着伙计把店里店外收拾齐整,然后便站在门外迎客。
虽说“客来香”每日清晨的第一批客人,不过就是些来喝“槐角水泡过的茶叶”的拉车车夫,但黄掌柜活了四十三岁,做了三十年生意,一直信奉“再小也是生意”,“头单生意好,一日生意红”。所以每日清晨开门,他一定要亲自来迎第一批客人。
“马老板,李老板早啊。”
“不早没饭吃啊,黄掌柜不是也一样早么?您生意可是比我们做得大啊。”
“唉,拿我说笑话了不是。里边请!”
几个拉车的车夫和黄掌柜打过招呼,径直走到茶桌要茶水,然后便抓紧时间谈论些行内之事。
拉车的不比平常无事喝茶的闲客,只一会儿功夫车夫们便三三两两的来齐了,都是平时再熟不过的脸,黄掌柜看看人都齐了知道再不会有客来,便要收脚走回去。临转头时冷眼向东一瞟,却见东边斜对面仁义轩书馆的两个伙计拉拉扯扯推出一个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是很大,隔着又远,所以听不大清楚。只听到几个字顺着传过来,隐约是“我们掌柜的……”
黄掌柜把身子又转回过来,一面瞧着那个人向这边走过来,一面猜想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眼见那人走近了,原来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后生,穿一件粗蓝布夹褂,但那蓝色是沾了太多污渍的缘故,变得颜色深浅不一。一张脸也是好久没洗了,灰不溜秋的还有几道子指印。矮塌的鼻子,一嘴的碎牙,长相也极不堪,只有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的,若是仔细迎了那人的眸子看,便让人突然感觉到这个人有种和普通人不一般的逼人气质。
那后生走到黄掌柜跟前,先鞠了一躬才道:“先生,我不是要饭的。我想找你们掌柜的说句话。”
黄掌柜没想到他会向自己鞠躬,而且一来就说自己不是要饭的,觉得有些意思,问道:“你找我们家掌柜的有什么事?”
“请掌柜的收我说书。”
老伙计老白里边走出来喊黄掌柜的,听了这后生的话笑道:“这孩子,你以为说书就那么容易么?别的不说,上台就要讲个精气神,腰板一直,眼一睁,醒木一拍,全场就得鸦雀无声,一齐支愣着耳朵要听下文。就你这一团灰泥似的,行么?”
后生头一抬:“人不可貌相,我,我现在这个样子是……饿的!你等我吃饱了!”
黄掌柜也扑哧一声笑起来:“吃饱了?你还是要饭哪。老白,给他拿两个窝头打发他走。”
后生见这两个人不替他喊掌柜,迈步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还喊:“我找掌柜的,我会说书!”
老白一把没扯住,后生三步两步蹿进了茶社。老白急得在后边叫:“抓住他,把他揪出去。”
店里的伙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齐上来把他摁住就往外拖。那后生挣扎着还在喊:“怎么就都不让我见掌柜的呢,我说一段给掌柜的听听。一准收我!”
这时那些拉车的车老板们也不喝茶了,一起围上来看热闹。见是这个后生吵着要说书,一齐七嘴八舌的替他说话。
“就让他说一段吧。”
“反正现在除了我们哥几个也没外人,说个小段也没什么。”
“说好说赖都不是你们家的先生,不会砸了'客来香'的牌子。”
众伙计见老主顾一齐为后生说话,都转了头看黄掌柜。黄掌柜还在犹豫,只听远处有人喊一声:“让他说吧。”
众人往喊声来处瞧,见书馆后门头站了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穿一身长衫,瘦脸长眉,眼睛炯炯有神,身材削瘦,但立得笔直。这人大家都认得,是'客来香'书馆的台柱子赵先生。赵先生在书馆呆了好多年了,论起说书来那算得上北京书界的红角了,北京城里但凡常听书的人,没人不知道“客来香”的赵先生。赵先生既然为这个小伙子说了话,黄掌柜当然不能驳他的面子,点点头道:“行,听赵先生的,你就站在这里给我们说一段,挑一个你最拿手的说。”
伙计见掌柜的发了话,使松开手。老白催促道:“快说吧,说完了给你拿两个窝头走路。”
……
展开
——台湾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