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和小兵母子感情好得出奇。莲花山的女人大都孩子成群,莲花只有一个孩子,算是特例。孩子多的女人常常在吃过饭后,还察觉不到落了一个孩子没吃饭。莲花却不同。小兵是莲花如影相随的影子,也是莲花的另一条生命,他不但延续了她的血脉,而且继承了她高挑的个头、白皙的皮肤和柔美闪亮的眼睛。
小兵小学毕业考上了乡里的中学。他是班上十几个孩子中唯一考上初中的,那录取通知书虽说仅仅是盖了乡中学红印章的皱皱巴巴的一张白纸,但还是令众多孩子羡慕不已。然而,小兵却撕碎了通知书。
二姨说,小兵不愿去几十里之外的学校上学,因为他恋家。村里其他人则说,小兵离不开妈妈,是因为他直到上三年级时还在吃妈妈的奶,小学毕业还和妈妈睡一个被窝,他当然愿意在家陪妈妈推碾盘了。其实,小兵一点也不喜欢碾盘。他曾咬牙切齿地说,是碾盘柄磨粗糙了妈妈白皙而细嫩的手。他讨厌碾盘。韩冬不懂,小兵为什么会对那尊石头碾盘产生那么大的仇恨。
后来,还是莲花用擀面杖硬把小兵“擀”到了村口。莲花站在村口,流着眼泪看着小兵消失在通往学校的路上……
小兵走后,莲花更加沉默寡言,推碾盘也推得更勤快了。人们说,所有人家的碾盘都是死的,只有小兵家的碾盘是活的。韩冬知道,那是因为莲花把所有的精力都寄托在了那尊亮光光的碾盘上。莲花的精力之中,包藏着她对丈夫和儿子无尽的爱。
莲花山人还说,碾盘哪能不停地推?几乎一天到晚都在推碾盘的莲花一定是疯了,想儿子想疯了。韩冬相信莲花没疯。因为,莲花对待韩冬和二姨的态度丝毫没变。
然而,有一天的一件事,让韩冬也相信莲花疯了。
那是一个很好的天,空气中都有股鲜活的气味。杏花开了,树叶发芽了,绵延的莲花山峰也换上了鲜亮的绿色。风柔柔地吹着,就连路旁成双成对纠缠在一起的狗,眼神里都多了温情。暖暖的阳光下,人们怀着温暖的希望,在黄土高坡上开始耕耘。
姥姥说,家里的土豆需要换种子,让韩冬问问莲花愿不愿换。韩冬兴冲冲地跑向小兵家堂厅门口时,陡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定在了门槛上。
那是一阵奇怪的声音,又尖又闷地混在一起的调子恐怖而又怪诞,让韩冬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以什么方式发出的声响。那声响带给韩冬的感觉是:就像有个无形的怪物,张开它幽深的大口,在幽暗的房间里喘息着。
韩冬感到了恐慌,保持着呆立的姿势,屏住呼吸,既不敢后退也不敢推开眼前的门。她的影子被阳光投在地上,有点异样。紧接着,那声音又传了出来,夹杂着喘息和呻吟,源源不断地混在风中。韩冬竖起耳朵分辨着,有一点熟悉,好像是莲花的声音。于是,她推开堂厅的门。
堂厅里空空荡荡,只有单调的柜子在昏暗中静静地趴着。为了使光线再亮一点,韩冬索性把两扇门都打开。不知为什么,莲花没有像平时那样迎出来。韩冬喊了一声小兵,没有人回答。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房间里寂静极了,韩冬的恐慌开始扩张。对面白灰墙上的镜子里,一团光线越过韩冬的脑壳。她呆呆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几声响亮的鸟鸣传来,韩冬紧绷的神经有所松动。猛地,又是一声尖叫和长长的喘息。从喘息的余音里,韩冬终于确认是莲花的声音。没错,一定出事了,她身不由己飞快地闪进屋里!
屋里的景象简直让韩冬惊呆了:莲花正紧闭双眼,几缕汗湿的头发紧紧贴在变形的脸上;血色的大红油布上,铺展着一条开着大朵花瓣的褥子;莲花软软地压在褥子上,半张着嘴轻微地喘息;随着喘息声,整个身体在缓缓地起伏着。她专注地呻吟着,竟然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
韩冬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莲花白得耀眼的双腿,让韩冬产生一种莫名奇妙的羞耻感,一种哆哆嗦嗦的恐怖感。韩冬恍惚一下,猛地缓过神来!屏住气,跑出了小兵家的大门……
多少年过去了,韩冬记忆中莲花那张扭曲的脸,竟然是美丽的。她修长浓密的眉毛,微微皱起来时,眉间便有一道不太明显的褶皱,这使她原本忧郁的眼神更加哀怨。她哀怨的眼里,总是罩着一层水蒙蒙的东西。那眼神,在看小兵时,闪动着像有机玻璃一样温柔的光泽。那光泽,足以笼罩小兵的一生。
莲花那通体透亮的身躯,总让韩冬联想到她推碾盘的样子。莲花紧紧抓着胳膊一样的碾盘柄,那蕴涵力量的手指,就像几条有着鲜活生命力的软体动物一样。
那天,韩冬从小兵家气喘吁吁地跑出来之后,没有直接回姥姥家,而是到了比较隐蔽的山坡。在山坡的松树丛里,她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望着山坡下小兵院子里的碾盘,韩冬确确实实对自己说:看来,人们说得没错,莲花疯了,真的疯了!但韩冬不能把她看到的景象告诉任何人,因为,有一种莫名奇妙的羞耻感在她的大脑和心脏里扩散着,并把那番景象包揽在其间。
那景象,不知不觉地成为韩冬生命中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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