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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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麦收，韩家湾的韩暮生到鸡鸣镇韩欢超市找到儿子韩欢。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跟儿子说了三件事，说得韩欢目瞪口呆，怀疑是不是该拨打“120”，送爹去天高县人民医院精神病科看看。
韩暮生坐在儿子的办公室喝着儿子沏的毛尖茶，深思熟虑地说，头一件事，我过几天去云天山安觉寺进香，来回要四五天，你星期天带儿子回村里看看你娘，她想孙子。
韩欢说，你老菩萨生日那天刚去过安觉寺，怎么又想起去呢？
韩暮生说，我有事要问随悟和尚。寺里重修大殿，你捐些钱出来，也是积德荫子。
韩欢说，我开车送你老，早上去晚上回，别再“长征”。五台山的方丈、住持进出都开奔驰坐宝马，今非昔比了。
韩暮生说，不，你爹还是步撵去，拜佛得心诚。第二件事，我想明年清明前修咱家的祖坟。你兄弟韩喜是县委干部，他出面不合适，还得你操持操持。
韩欢说，爹，镇政府花二十万块钱做了一个大沙盘，摆在镇政府二楼会议室，书记说三年内在靠近咱家祖坟的河湾建十八栋二十层的高楼，是鸡鸣镇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地标”。说不好秋后就要迁坟，还修什么坟茔？
韩暮生说，1958年公社书记在公社大院前搭的戏台上喊：三年迈进共产主义天堂，说要建容得下一万人喝牛奶、吃面包的大食堂。50年过去了，镇上的书记没说在咱韩家湾建免费供应鸡鸣镇男女老少的麦当劳、肯德基快餐店？书记撒癔症，说梦话，想当县长想疯了。
韩欢问，第三件事呢？
韩暮生说，至于第三件事，你要有点儿思想准备。前两件事可以商量，这件事非你不成。
韩欢故意逗笑说，不会是让怡菁再给你老生个孙女吧？
韩暮生没笑，一言一顿地说，我想让你竞选韩家湾的村长。
韩欢长长地“啊”了一声，拐了一个弯儿，又续了一声“啊”。吐吐舌头说，你老说笑话？
韩暮生正颜正色地说，什么笑话，你爹想这事想了三十年。韩家湾没出过什么大官，可亲戚有当镇长的有当县长的，连沾点儿边的亲戚故人都脸上贴金。从你尿炕那时候我就想，咱在韩家湾总有一天要能说说道道。
韩欢说，韩喜刚当上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我又给他定了“规划”．五年后当副县长。那是国家干部，走的顺当，当市长当省长，干什么竞选村长？
韩暮生说，那是你兄弟的事，得看他的造化。我估摸这次你要和韩长勤较把劲儿，当一次村长，哪怕只当一年，把爹的心愿了了。上面管“村长”叫村委会“主任”，老百姓叫“村长”叫顺了，一样，怎么叫都成。
韩欢说，我在四个镇上开了超市，生意挺火的，明年还要在县城开一家更大的连锁店，实在没兴趣当什么村长。再说怡菁在镇中学当老师，又要照顾两个孩子，顾东顾不了西。竞选村长，搭上花钱不说，是大哥背兄弟媳妇过河——受累不讨好。给庙里捐钱的事，操持修祖坟的事，你老说了我都应了，唯独当村长的事……
韩暮生长叹一声，哎，你把这件事耽搁了，爹到死也不得安生。就这，你自己琢磨去，爹把这事看得挺重。
韩欢咂摸出爹说话的滋味，自己要是太强硬了，太违拗了，爹横心到安觉寺落发出家，怕闹得自己和兄弟羞没脸皮。韩欢只得应了，给爹一个模棱两可的“尾巴”，选上只干一年，选不上听天由命。
韩沐臣在鸡鸣镇摆着新农村规划沙盘的会议室一筹莫展，回到韩家湾自家青砖红瓦的小院还是一筹莫展，吓得花狗夹着黑白相间的尾巴卧在墙根儿，没了摇尾乞怜的殷勤；吓得爱显摆漂亮的芦花公鸡不敢跟母鸡打情骂俏，扑棱棱地蹿到院墙上俯视成群的“妻妾”。
韩沐臣蹲在树荫下，掐着在镇政府大街上买的廉价的冒牌“中华”，很不是滋味地抽到过滤嘴冒烟儿，气恨恨地将烟蒂甩出很远。镇党委书记找自己谈话。韩家湾的村委会主任“外出打工”半年，镇党委研究决定近期补选村长．让党支部书记韩沐臣推荐预备人选。党委书记很留情面，鸡鸣镇妇孺皆知韩家湾的村长，也就是韩沐臣的上门女婿黄二和，春节前揣着刚从镇政府领的给韩家湾种粮户的两万元补贴款，和镇上华清池洗浴中心的按摩小姐跑了。韩沐臣和闺女带着花狗深更半夜从韩家湾到鸡鸣镇找遍旮旮旯旯，也没找到黄二和的影子，回家翻箱倒柜折腾到天亮，才发现闺女的两个存折还在，可每个存折上只剩下一块钱。闺女想到镇派出所报案，让韩沐臣拦了，丑事抖落出去，跟往自己六十多岁的老脸上泼浓硫酸没什么两样儿，再也没脸在韩家湾得吧嘚吧地说嘴了。韩沐臣抠出老婆藏在箱子底的一万块钱，找自家最近的侄子韩长勤借了五千块，又跑到镇上的韩欢超市死乞白赖地管韩欢借了五千块，说好过年就还。韩欢公事公办地说出附加条件，从韩欢超市买两千块钱的办公用品或是招待县上镇上干部的烟哪酒啊。好歹韩沐臣在村民们到镇政府上访前，把国家的种粮补贴一分不差地发到村民手里，也就把女婿携款外逃的事摆平了。
镇党委书记前脚走，镇供电所长后脚到，堵着会议室门口跟韩沐臣摊牌：麦收前，天高县电力局派安全供电检查组逐乡逐村地检查，书面通知韩家湾村委会，限十五日内更换老化的电线，不能如期更换，到期停止供电。韩沐臣问了预算，镇供电所拿出一份工工整整的物料和人工费清单：人民币五万元。很简单，韩家湾按人头计算，一人摊一百块钱。眼下，中央不让村里收这费那费，国家不征农业税，倒贴给种粮户一亩地三十块钱的补助。土地承包给农民了，企业卖给农民了，村干部口袋也干净了。可是电网改造要花钱，机井改造要花钱，村路建设要花钱，村长还得找农民“摊派”，还是鸡毛出在鸡身上。韩沐臣以村支部书记兼代理村长的名份，找村民代表们商议。七嘴八舌地说道半天，有说按人头摊的，有说按用电量摊的，有说按用工用料摊的，说到老婆上炕铺被窝也没说出什么“决定”。韩沐臣没辙，又有女婿不做脸的臭底子，月底满村子转悠敛三十多名党员的党费都敛不齐整，没几家肯给面子出钱的。镇供电所要派人到韩家湾拉闸断电，韩沐臣威胁镇长，说快收麦子了，村里突然停电，惹恼了老百姓，一准到县委上访。这年头挺怪，声言聚众上访是吓唬当官的绝招．而且屡试不爽，没有哪个当官的不提心吊胆。镇供电所让韩沐臣在安全保证书上签字，还按了手印，他言之凿凿地发誓，说过了麦收筹钱施工。当时，韩沐臣指望镇党委书记和镇长麦收后陪着县委书记和县长到韩家湾，像电视新闻里一样把新农村规划的沙盘摆在河岸，抓住系着红绸子的铁锨，往顶上盖着红绸子的奠基石埋土。土地一卖，村里就有钱了，花起来也就活络，连自己女婿欠的债也能抵上。韩沐臣去找镇长，镇长吹胡子瞪牛眼，说那是“一把手”工程，叫他去找党委书记。韩沐臣去找党委书记，党委书记给他一个硬不起来的软托：择机开发！镇供电所发出最后“通牒”，限韩家湾十日内开始线网改造，为确保人民生命财产安全，逾期给予停电处理。
韩沐臣想甩手不干了，夜不能寐，左思右想，真的辞去党支部书记的差事，替黄二和垫的那两万块钱就像肚子咕噜咕噜挤出没声响的屁．任什么也抓不着。
韩暮生没估摸错，韩沐臣跟镇党委书记推荐的韩家湾村长的后备人选的确是韩长勤。
韩长勤和韩欢同岁，个子比韩欢矮半头，腰肥比韩欢长半尺，腆着很圆润的啤酒肚走在鸡鸣镇大街，熟人见面都喊“韩老板”。韩长勤自我解嘲：头大脖子粗，不是老板就是伙夫。眉眼清秀的老婆高菊花却精瘦精瘦，坐着韩长勤开的枣红色的二手桑塔那去县城，偏爱穿一双尖细跟儿的高跟鞋，个儿高出韩长勤。韩沐臣的女婿搓麻将，给高菊花搓出一个典雅的外号：“高一条”。韩长勤和老婆经营一个不大的蛋鸡场，笼里养了五千只下高钙蛋的优种母鸡，即使算不上鸡鸣镇的“小资”，家中也够得上“小康”了。鸡鸣镇的饭店、商店都是韩长勤蛋鸡场的主顾，唯独韩欢超市不卖韩长勤蛋鸡场销路挺好的高钙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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