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肯定是睡了一会儿。房车开进了一个路面坏坑颠了一下，他惊醒了，发现已经到了上海。浦东的高楼大厦照亮了夜空。他揉揉眼睛，回过头去看坐在后排座位里的妻子和女儿。
霍莉，他们四岁大的女儿，正在她妈妈的膝头昏睡，金色，鬈曲的小发卷盖住了她的小脸，她穿得像是迪斯尼公主中的一位。到底是谁，他不太确定。
“她那样会很不舒服，”他说，声音很小。在飞机上，霍莉一直醒着，有时也断断续续地睡上一小会儿。
蓓卡，他的妻子，小心地拨了拨孩子的头发。“她很好，”她说。
“外国人看到这些总会很嫉妒，”司机说，他叫阿虎。他说的是浦东的天际线。“十五年前，还是一片沼泽。”阿虎很年轻，二十岁刚出头，身上穿的应该是制服，袖口有三道滚边。年轻人晃了晃脑袋，强调语气里的骄傲。“新的，老板——全是新的。” 比尔礼貌地点点头。但使他震惊的并不是上海的新，而是这里的广大。
他们越过一条河，这条河是他从未见过也不敢想象的宽广，远处可以望到金光闪闪的外滩，二战前的殖民建筑与浦东的摩天大楼遥遥相望。上海的过去对视着上海的未来。
汽车下桥，绕下匝道，避开交通堵塞就开始提速。三个男人，又脏又黑，衣衫破旧，蹲坐在一辆没有车灯的老式自行车，费力地蹬上斜坡，朝着汹涌的车流迎面摇晃骑过来。一个蹲在车把上，另一个斜靠在后座上，中间的那个站着，蹬着车踏板。在车身一晃而过的瞬间，他们似乎就要摔倒了。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蓓卡和司机好像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比尔心里一闪念，觉得刚才的场景或许是疲劳和兴奋带来的幻觉。‘三个穿着破烂的男人骑着一辆已经不中用的自行车，在快行线上爬行，而且完全是逆行。
“爸爸？”身穿公主裙的女儿从睡梦中醒来。
蓓卡把她抱得更紧些。“妈妈在这里，”她说。
霍莉叹了口气，四岁大的孩子总是缺乏耐心的。
她踢着汽车的后排座位。
“你们两个我都要，”孩子说。
比尔带她们走进公寓，室内的华美让她们目瞪口呆，就像是在他们自己的家里变成了游客。
他想起他们在伦敦的那间维多利亚年代的排屋，黑暗的楼梯，摇摇欲坠的凸窗，散发着霉味的地下室，沉滞了一百多年死气沉沉的空气。这里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是简陋的，陈旧的。他用钥匙拧开门，然后就仿佛抬脚迈进了新世纪。
为他们准备的礼物。一大束裹在玻璃纸里的白色百合花。一瓶斜躺在冰桶里的香槟。还有果篮，世界上最大的水果篮。
致比尔·霍顿和他的家人： 欢迎来到上海！ ——巴特非德、亨特及韦斯特律师事务所全体同事敬上 他拿起酒瓶，看瓶子上的盾形商标。
唐·培里侬香槟王，他想。在中国有唐·培里侬香槟王。
比尔走到主卧门口，看着蓓卡轻手轻脚地给睡着的孩子换睡衣。她好像打起了小呼噜。
“睡美人，”他笑了。
“她是《美女与野兽》里的美女，”蓓卡纠正说。“野兽们。你知道— —比如我们。” “蓓，你对自己也太刻薄了。” 蓓卡给霍莉换好了睡衣。“她今晚可以跟我们一起睡，”她悄声说。“ 万一她醒了，她会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 他点点头，走到床边，吻了女儿，道了晚安。他的嘴唇吻到她的脸颊，感到心里涌起一阵温柔。然后他离开蓓卡，在公寓里转了转。他身体很累，可是心里很高兴，他按着开关，把灯关上又打开，还玩了一会儿大屏幕等离子电视的遥控器，把碗橱也挨个看了一遍，这地方大得让他有些不敢相信，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尽管地板上摆满了他们提前从伦敦发过来的板条箱，这间公寓却依然那么富丽堂皇。中华人民共和国上海市古北新区虹桥路乐园公寓B座31室。同他们在英国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相比，这里都更上档次。
如果他们能住到完成他两年的工作合约，那么公司许诺会给他们提供更好的住房，在外派人员聚居区，可以有自己的高尔夫球训练场、游泳池和水疗温泉。可是这里已让比尔很喜欢。怎么可能比这里还要好？他想到他的父亲，很想知道老头会对这里做何评价。老头都有可能疯掉。
行李可以明天早晨再收拾。他拿着那瓶香槟走进厨房，翻找了一通，最后找到了两只玻璃杯。等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蓓卡站在窗口。“你来看这里， ”她说。
比尔将一只酒杯递给他的妻子，然后由十层楼的窗口向下张望。乐园公寓由环绕着中心花园广场的四栋住宅楼组成。花园中央是一组母与子喷泉，汩汩的水流之下彩灯闪烁。
楼下广场里停满了崭新的豪华车，它们的马达都在颤动。宝马，奥迪，梅赛德斯，还有很罕见的保时捷博克斯特和两辆保时捷911。坐在方向盘后面，或者在敞开的驾驶席车门边闲逛的是一些打扮得油光水滑的中国男人。
同自行车上的那三个男人相比，他们完全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门卫在车阵里东躲西闪，做出各种手势，试图将局面变得可控，然而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因为这是周六的晚上，”比尔说，啜了一口香槟。
“不是这样，”蓓卡说。“干杯。”他们碰了一下手里的酒杯，然后她点头示意看着窗外。“看着。” 他看着，然后他看到一些年轻的女人从乐园公寓的大楼里走了出来。她们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那些野生动物纪录片里在交配仪式中抢占先机，洋洋得意的雌性，她们分头走向一个在车里等待的男人。他们没有亲吻。
她们中的一个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一个个子很高，头发里插着一朵花的女孩。一朵兰花，他想。应该是朵兰花。
她从对面那栋大楼走出来，走向其中的一辆9ll。她仰起脸看向他们的窗口，蓓卡挥了挥手，可是那个年轻女人没有回应。她纤长的身躯滑进保时捷的副驾驶座位，费力摆好她的长腿，整理好她的裙子。坐在方向盘后面的男人转过脸来，对她说了些什么。他要比她大十多岁。女孩拉上车门，保时捷开走了。
比尔和蓓卡面面相觑，笑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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