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之夏
十八の夏…………
第壹话
信也不懂绘画技术,却觉得这幅画很美-倘若没有正中央的那道纵折线,就更美了。
淡淡的天空,仿佛是用蘸饱了水的毛笔描绘而出。
阳光怯生生地在河面上嬉戏,对面的堤岸上种着一排花朵半开的樱花树。
一位女子经常坐在这边的堤岸上写生,其身影至今仍时时浮现眼前,而风景本身则是一幅让人忍不住要冠以“春天”之名的画卷。
那幅画,如今已不存在了。
此际的天空,颜色比那时更深。
阳光旁若无人地洒在地上,道路两旁的樱花树被一片绿色的沉默所笼罩。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道风景则荡然无存,再无法恢复原先的模样。
那天,三浦信也刚要下桥,忽而驻足向扶手的对面望去。
这是他最近一段时间在傍晚慢跑途中的必行之事。
尽管樱花锋线 几天前就通过了这里,但信也这朵樱花将先一步凋零飘散,从四月开始即将步入复读生活。
时值春假,他难免会觉得有些无所事事,但今年的春假要比以往更让他有种在高空中摇曳不定的感觉,凄凉寂寞、不知所措,被一种奇妙的解脱感所包围。这感觉令他的身体颓废,于是他开始了慢跑。然而,这样做的缘由不止于此-他认识到自己在世人眼中是个缺乏认真干劲的人。虽然他曾对家人说过“三月我会把松下来的发条慢慢拧紧以应对大量考试”这种远远够不上辩解的话,但不知不觉间有了“干劲”则是几天前的事。
桥位于略高的位置,站在桥上可以俯瞰绿草覆盖的堤岸。相隔二十多米远,那个女子那天也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拿着像是彩色铅笔的东西在画板上涂涂画画。信也想,就让旁人以为自己一直远望堤岸和整条河面好了。春天变幻无常的风时而拂过他的身旁。
这时,女子冷不防地把画板放在身旁。只见她站起身来,背对河面,弯下腰,从两腿间看向对面的河岸。接着,她张开双手撑在地上,敏捷地把脚伸向空中倒立。头上的白帽子顿时掉到地上,梳成马尾辫的头发也垂落下来。
之后,她蜷缩身体,柔软地躺在地上,时而还会表演轻轻摆动四肢的哑剧。她那活泼的身姿,让信也想起了以前不知是在电影里还是电视动画片里看到过的“精灵”。
她把身体摆成“大”字形,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须臾,她起身捡起帽子和画板。也许是因为太阳西斜,河面上吹来的风渐渐变冷了的缘故吧?
恰是这时,一阵风突然拂过,将她手里的图画纸吹上天空,犹如小鸟飞起一般。
画纸在空中翻转,随风改变方向,一边露出淡淡的颜色,一边向这边飞来,转眼间便飞过了信也的头顶。
信也无暇多想,身体便抢先而动,沿着堤岸追逐渐渐远去的图画纸。
风势一时减弱,纸几乎是在地上爬了。本以为它会停下,不料又一阵风带得图画纸再次向前飞去。
信也穿着慢跑鞋在草地上奔跑,觉得那张纸仿佛在戏弄自己似的,嚷嚷道:“有本事来追我呀!”
他恼羞成怒,看准了那张纸,奋身一扑,总算是成功抓住了它。
这幅画主要画的是对岸那排樱花树,以彩色铅笔勾勒出柔美的线条,巧妙地表现出了那些仿佛在春天的喜悦中茁壮成长、颜色朦胧的树木。
树木的对面,是灰色的屋顶。
信也不懂绘画技术,却觉得这幅画很美-倘若没有正中央的那道纵折线,就更美了。那是刚才他扑向这幅画、将之压在身下时所造成的。
信也刚刚抬起上身,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女子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干什么呢?”
她里面穿一件粉色T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苹果绿的外套,下身穿白色牛仔裤。
她高挑的身上披着春天风景固有的颜色,年纪颇轻,似乎是个学生,但其实-不,信也不知道她的年龄。兴许她已经过了二十五岁,奔向三十了吧。
“啊,对不起,我把你的画弄坏了。”
信也的道歉似乎让她有些烦躁不安,她一只脚踩在草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用不着道歉,反正这幅画到头来也要扔掉,用不着为它这么胡闹。要是再为它而受伤,可就太愚蠢了。”
“你要把它扔掉?”
“是呀。我可没有积攒自己排泄物的爱好。”
“这可是你辛辛苦苦画的呀,怎么能说是排泄物呢……”
“对呀,因为绘画只是乐趣,所以画完之后就没意思了,看着就烦。”
听了这话,信也犹如被她用纤细的手臂来了招“套索式攻击” ,来回看着手中那幅美丽的“排泄物”和对方的面孔。
她的眼睛有些上挑,倘若再大个半毫米的话,五官一定会显得更分明。鼻子尖挺,如同小鸟的喙。
从她自然的浅色粉唇间吐露出的不由分说的腔调,让信也渐渐想起了儿时怀念的影像-没错,那就是《彼得o潘》里的小叮当,那个喜怒无常、傲慢自大、感情冷漠,拥有能让人在天上飞翔的神奇能力的精灵。
“好啦,赶紧站起来吧。哎呀……”
她叉在腰上的手伸向了信也,略带沙哑的女中音忽然提高了一度,似乎一眼看到了信也伸来的手掌上的伤痕。一定是刚才扑向这幅画时擦伤的。
“得赶紧处理伤口。到我家去吧,就在那边。”
可能是做惯了高效率的工作,她一边从信也的手里拿起这幅画夹在画板上,一边用简短的单词快速组织言语。虽然信也吞吞吐吐说“不用了,我没事”,但还是决定听从她,尽管这点儿伤用舌头舔舔就能好了。
“可是,会不会给您的家人添麻烦呀?”
“我一个人过。”
“啊,那……会不会影响到您的男朋友呀?”信也试探性地问道。
她却冷淡地一笑,并未回答。
“到了。”
从刚才绘画的地方走下堤岸,没一会儿,她便在一栋建筑物前停下了脚步。
信也讶然抬头,仰望着这栋楼。这里离他家不远,正好在河对岸,所以他知道这里。
这栋楼建了不知几十年了,灰色的外壁上布满了无数的裂纹。
倘若来场地震,这公寓一定当先倒下。
夜晚时分,几扇窗户里透出的点点灯光勉强不会让人误以为这栋楼已被废弃。
这栋公寓的名字“松籁庄”同样充满了古典韵味。
至于这三个字该怎么读,就跟国语偏差值 为五十五分的信也没关系了。
信也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这么一个传言-儿子和儿媳想利用近来的低息政策把公寓改建成豪华公寓,却被身为这栋公寓主人的老爷子坚决以“只要这里还有住户,想都别想”为由拒绝。因之,这公寓就成了他们纷争的根源。
按说这公寓里住的全是老人,儿子和儿媳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哪知这些老人竟像妖怪一样顽强,弄不好年轻人倒会先他们一步而去。
传言到这儿,便成了黑色幽默。
总之,信也觉得眼前这公寓并不适合她这样的女性居住。
楼梯每上一级,便会有规律地“吱呀”作响,她的房间在二层。不知是哪位前住户临走时留下的“礼物”,房门的下方凹进去一大片,门上冷冰冰贴着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纸,上面只写了“苏芳”两字。
打开门,里面的样子和信也从外面看时产生的预想毫无二致。入口旁边就是厨房,里面有个小水槽和炉子。
再往前,是一间附带壁橱的房间。虽然还有扇像是卫生间的门,但信也敢打赌,卫生间里肯定没有浴池等豪华设备。
信也不禁暗想:若要寻找比这儿更简陋的住处,恐怕只有去禅寺了吧-尽管他根本没见过禅寺。
这房间本来就很狭小,还空荡荡的,几乎没一件像是家具的物品。厨房里有台小冰箱,房间里有个同样小的梳妆台和矮脚饭桌。窗边摆着一张老旧的木质书桌和一只废纸篓。
目光所及,仅此而已。
虽然这里跟摆满了琐碎物件的信也妹妹的房间迥然不同,但应该也能维持女性的生活。
房间的正中央铺着一张电热毯,四处裸露的榻榻米的颜色已经褪成了茶色。
“我刚搬来不久,进去吧。”
背后传来了略显焦急的声音。
不知不觉,信也的视线似乎变得肆无忌惮了。
他慌忙脱下了鞋。
虽然贴在公寓门口的“有空房”的告示牌挺像玩笑,但还真有实际效果啊-信也莫名地感慨起来。可不管怎么说,搬家的时候,也该准备几件家具不是吗?
一个想法浮上了信也的心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应该开着门吧。然而,对方居然丝毫不以为意地把门关上了。
把怀里的画板放在书桌上后,她从抽屉里拿出消毒药水和装有纸巾的袋子。无论是拿出来的东西,还是收放这些东西的地方,给人的感觉都是应急之用的。
她毫无顾忌地握住信也的手,一边用力地把消毒药水喷在他的手掌上,一边对他说道: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觉得很奇怪吧?”
“是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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