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园子的戏台两旁,往往挂着这样一副对子:“戏场小天地,人生大舞台”。这是说:人世间的一切,都无非一出戏而已,犯不着那么认真,倒不如看看戏,嗑嗑南瓜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但当老爷太太们从戏园子出来,和黄包车夫还起价钱来,却是锱铢必计,多给一个铜板也舍不得,可见真把人生当作戏的人其实是少得很的。
朱光潜先生最近发表一篇文章《看戏与演戏——两种人生理想》(《文学杂志》第二卷第二期),看题目就知道,朱先生也是把人生当作戏的,不过他把人分成了两类,一类是演戏的,一类是看戏的。他说:“生来爱看戏底以看为人生归宿,生来爱演戏底以演为人生归宿。双方各有乐趣,各有人生的实现,……”哪一种是看戏的人,哪一种是演戏的人呢?照他说,像耶稣、陶渊明……这类人便是看戏人,像秦始皇、拿破仑、希特勒……这类人便是演戏人。
把世事人生都当作戏,这是那些以旷达自许的名士们常常这样表示的。这种观点对不对,且不去管它,实在说来,这也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幌子而已。他们何尝不知道,真的生活并不是戏,所以,遇到跟他们的实际利益相关的事情时,算盘就打得比谁都精了。我所怀疑的,是世界上果真有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种是专门演戏,一种是专门看戏的吗?戏园子里的看客,可以说是专门看戏的罢,但假如说戏剧是人生的镜子,那末,戏台上的人物,有许多怕正是台下看客的影子。为了宣扬他的理想,耶稣终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何尝是一个旁观的看戏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仿佛真是一个默玩人生的看戏者了,但要能这样“悠然自得”,至少得每天无须上餐愁下餐,因此必须有点官俸的积蓄或地租的收入。他既然做过官,或者向佃户收过租,就显然是和人间的纷争有着纠葛,不是什么纯粹的观戏者了。
然而,朱光潜先生更重要的意思,是在告诉人们,人生来有演戏的和看戏的之别,而他所谓的演戏人,显然主要的是指那些当权得势的“治人者”,如古之秦始皇和今之希特勒之流。那么,好吧,就让他们去演戏吧,反正他们生来是演戏给人看的;至于我们呢?就静静的站在一旁看戏吧,反正我们生来是看人家演戏的。朱先生举了一个亚历山大皇帝访问犬儒派哲学家达阿杰尼斯(Diogenes)的例子来证明这两种人是天生的“分工”,是“各有乐趣”的。当亚历山大见到静坐在木桶里默想的达阿杰尼斯,就说道:“我是亚历山大帝,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忙吗?”达阿杰尼斯回答:“只请你走开些,不要挡着太阳光。”亚历山大觉得这犬儒很可羡慕,向人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很愿做达阿杰尼斯。”朱光潜先生大赞亚历山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因为他见到做达阿杰尼斯的好处。但其实,这不过是亚历山大的一句空话而已,他依然住在他的豪华的宫殿里,决不坐到木桶里去。而契诃夫不是在一篇小说里嘲笑达阿杰尼斯吗?说他幸好是住在暖和的希腊,假如他到寒冷的俄国去,他就要在木桶里呆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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