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写一篇《阿Q正传》,也许是空中楼阁吧,或竟有阿Q其人,亦未可知。可是给有些自知之明的人们读了,不免坐立不安,向自己狐疑起来不要万一本人也做了这篇文章的对象。
话其实还不应该这样讲,对于《阿Q正传》应怀戒备之心的,自然不止是少数的“颇有自知之明”的人们,更不止是一般环境身份和阿Q仿佛的任何阿毛阿狗之类。应该说:在目前整个中国社会上,高等华人、智识阶级、农民、劳动者……一古脑儿在有意,无意地带着浓厚的阿Q气息,他们之间只有“准”和“次”的不同,没有“是”与“非”的分别。
在过去,曾有一班批评家们,写了许多关于“阿Q时代”死去没有一类的文章,在中国目前那样情况之下,竟然有人研究起“阿Q时代”的生死,这不能不佩服他们底大胆。如果这时代真是死了,自然谢天谢地,我们这人群,我们这国家,从此也许走向一个新的路程了。可惜争辩的最后,并没有留给我们一个比较明白些的结论;并且,在他们之中,有时还免不了意识的歪曲,譬如像发现泥沙中一粒金子似的把中国部分的觉悟的农民运动来当作幌子,证明中国已在人们的不经意中进步了。阿Q时代早已掉在脑后去了。其实,可笑得很,我们只要有一只眼睛比瞎子更能辨别太阳的所在,那么,我想总不会昧起良心来承认这种农民觉悟那“白盔白甲”的梦要高明几多吧。
岁月不居,年光如驶,民国总算毛毛地二十三年过去了。命是革过了,国运呢?今天自然说不定明天,也许会从此逐渐兴隆起来。至国民的文化水准,目下已经提高到若何程度,谁也难于肯定。不过从封建意识和乐天知命的余毒里,大部分中国的国民仍在那儿寻求麻醉,这是无可否认的。他们的脑袋除掉用以打算“油、盐、酱、醋、柴、米、茶”以外,便是幌着一些英雄好汉的影子,红脸杀白脸的企求,他们崇拜飞檐走壁,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百里外取人首级的一类本领,他们永也不信在这人间还有另一些人的存在,这另一些人时时在征服世界,利用世界,改造世界,打算予他们以做人的便利。他们只在做他们自己的梦,因为永远也没有人把这类故事告诉过他们的原故。
一般占有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八的愚昧的人们既如此,其实一些所谓社会宠儿的名流们又何尝不如此;与其说这些名流们也是如此,还远不如说他们便是中国阿Q精神的启迪者更为切当。看看最近一年来报纸的指示他们在干些什么呢?对于这,我们却不可不致其诚挚的钦佩,因为他们只要认清那件事在他们应该做,从来没有不努力,像过去一年那样。不如此,在他们也许以为中国立刻便亡在目前也未可知。他们之中,有人热心地找了许多和尚道士之流,念咒作法,祈求和平;有人提倡小学生都要读经,使圣贤之道,永替弗衰,有人高喊男女授[受]不亲,交臂于涂,甚非礼义之邦所宜有……虽说此后还没有人出头主张取消阿Q先生平生痛恨的“打狗棒”之类,但是这样的功绩,少说些也该与日月争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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