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琴南先生在世时,我从不曾当面领过他的教,不曾写过一封问候他起居的信,他的道貌虽曾瞻仰过一次,也只好像古人所说的“半面之识”。所以假如有人要我替他撰什么传记之类,不问而知是缺少这项资格的。
不过,在文字上我和琴南先生的关系却很深。读他的作品我知道了他的家世、行事;明了了他的性情、思想、癖好,甚至他整个的人格。读他的作品,我因之而了解文义,而能提笔写文章,他是我十五年前最佩服的一个文士,又是我最初的国文导师。
这话说来长了。只为出世早了几年,没有现在一般女孩子自由求学的福气和机会。在私塾混了二年,认识了一二千字,家长们便不许我再上进了。只好把《西游》、《封神》一类东西,当课本自己研读。民国初年大哥从上海带回几本那时正在风行的林译小说,像什么《茶花女遗事》、《迦茵小传》、《橡湖仙影》、《红礁》、《画桨录》等等,使我于中国旧小说之外,又发见了一个新天地。后来父亲又买了一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完全的林译计有一百五六十种之多,于是我更像贫儿暴富,废寝忘餐日夜披阅。渐渐地我明白了之乎也者的用法,渐渐地能彀用文言写一写景或记事小文。并且摹拟林译笔调居然很像。由读他的译本又发生读他创作的热望。当时出版的什么《畏庐文集》、《续集》、《三集》,还有笔记小说如《技击馀闻》、《畏庐琐记》、《京华碧血录》,甚至他的山水画集之类,无一不勤加搜求。可惜十余年来东西奔走,散佚得一本都不存了,不然我可以成立一个“林琴南文库”呢。
民国八年升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林先生的寓所就在学校附近的绒线胡同。一天,我正打从他门口过,看见一位须发苍然的老者送客出来,面貌宛似《畏庐文集》所载“畏庐六十小影”。我知道这就是我私淑多年的国文老师了。当他转身人内时,很想跟进去与他谈谈,兼致我一片渴慕和感谢之意。但彼时究竟年轻胆小,又恐以无人介绍的缘故不能得他的款接,所以只好怏怏地走开了。后来虽常从林寓门口往来,却再无碰见他的机会。在“五四”前,我完全是一个林琴南的崇拜和模仿者,到北京后才知道他所译小说十九出于西洋第二流作家之手。而且他又不懂原文,工作靠朋友帮忙,所以译错的地方很不少。不过我终觉得琴南先生对于中国文学里的“阴柔”之美,似乎曾下过一番研究功夫,古文的造诣也有独到处。其译笔或哀感顽艳沁人心脾,或质朴古健,逼似《史》《汉》,与原文虽略有出入,却很能传出原文的精神。这好像中国的山水画说是取法自然,其实能彀超越自然。我们批评时也不可拘以迹象求,而以其神韵的流动和气韵的清高为贵。现在许多逐字逐句的翻译,似西非西似中非中,读之满口槎桠者似乎还比它不上。要是肯离开翻译这一点来批评,那更能显出它的价值了。他翻译西洋文艺作品时,有时文法上很不注意,致被人摭拾为攻击之资;他又好拿自己的主观,乱作评注,都有失翻译家严正的态度。不过这些原属小节,我们也不必过于求全责备。“五四”前的十几年,他译品的势力极其伟大,当时人下笔为文几乎都要受他几分影响。青年作家之极力揣摩他的口吻,更不必说。近代史料有关系的文献如革命先烈林觉民《遗妻书》、岑春萱《遗蜀父老书》,笔调都逼肖林译。苏曼殊小说取林译笔调而变化之,遂能卓然自立一派。《礼拜六》一派滥恶文字也渊源于它,其流毒至今未已。有人引为林氏之过,我则以为不必。“学我者病,来者方多”,谁叫丑女人强效捧心的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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