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关云短
我从小就不喜欢听西方童话故事。那些故事中的人物——纸袋公主、乞丐王子、睡美人、小人鱼公主、午夜以后会变成南瓜的辛德瑞拉……听起来就像天上的星星或者洋人脸孔绿眼睛、削鼻子、金头发那么清楚跟我们不是同一国。
你一定猜到我喜欢听的是我“老孙家”老爸讲的关公、张飞、曹操… …那些有名有姓中国人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当然知道),我非常迷恋那种历史性真实,充满我们周遭没有却非常向往的生活方式和态度或者老爸常挂在嘴边大大小小的“老孙家”原则、原则、原则。我一点都不怀疑这才是我们的故事。我应该怀疑而从来只觉好笑的是,老爸讲故事时动辄哭得像述说奶奶怎么辛苦拉扯他长大那般切身激动。 无论老爸自发性或者我们假装哀求他说故事,惟一没有差别的是每次老爸都如反射动作般忙不迭地开始说他那一千零一次故事。
听多了以后,老爸口中的故事和人物开始没什么区别,好人好得一样,坏人,不,没有坏人,只有可怜人,是的,可怜都可怜得一样。
我就像老爸畜养的听故事的奴隶,只爱听他讲故事。仿佛他在故事里下了鸦片,除非一直听一直听续完七世父女缘分,没别的出路,也没其他药方。
至于那些长长短短的故事,老爸独钟《三国演义》,刘备隆中三顾草庐,用奇谋孔明草船借箭、刘备娶亲,其中关云长刮骨疗毒那回目,眼药水滴得老孙爸满蓄泪水还有理可评,但是刘备娶亲为主戏(吴国太佛寺看新郎·刘皇叔洞房续佳偶)的段子,又爱讲又受不了刺激痛哭失声不知所措那模样儿,照我哥讲的:“完全看不出什么路数!”而且他也不要我们安慰他。我妈说他是人来哭,越说越哭,不理他就好了。
老爸是真老了,但是没见过走路带风那种老法。此人老远走来就像一排急行军,有目标有训练充满智谋志在必得!老爸的年轻神采我们从来没有印象。头胎生大哥时他已经四十八岁,不断强调:“比孩子小我排第一。”这并不妨碍他一生还生四个的事实。幺弟呱呱坠地时他五十八岁,这才宣布生不动了。我们村子里的伯伯辈们常说:“问男人几岁才生不动?老孙说生不动了才真生不动!什么医学根据?没那事儿!” 怪道是,为什么他这老晚才结婚生子,却对我们从来不构成疑问。到懂事以后会用来开玩笑,说世界上有两种人最符合优生学,一是私生子,一是“老来子”。看我们家男生念书就知道,他们的名次加起来从不超过十位数。
故事儿童的生涯地平线上,我们长期面对老爸从不觉得有啥不对。但是每回朋友、同学上我们家,一进门看见老爸,莫不倒退一步猛吸口气: “老……老……老先生!”有什么我们看不见的心境生理反射?我贼讨厌这种反应,但也只能假装没这回事。久了,倒真认定没什么不对劲。一直到老爸在我们的生活投下一块巨石,我们才知道事情发生了。不过这是后话。
那些听故事的岁月里,有些趣味明显地互生共长出来了,像取绰号。
我们联想关公叫关云长,我们好玩地给老爸取了个名字:关云短。而我们这些老爸的儿女也拳不离拇,配合着有了“艺名”,我叫关云霸,因为我是惟一的女儿,从小就霸道(我爸说话了:“咱们老孙家姑娘将来嫁给谁,是长是短、是好是坏没个定数,‘悠’着点总没错。”)。我大哥叫关云笑,他从小就爱笑,任何事到他那儿,准保一笑无事,我妈常要我们多学着。二哥叫关云闷,他生性特闷,但是功课一流,从不考第二名,所以他还有个外号,叫关云拉风(要看当时他是拉风还是闷!)。我老弟叫关(东)云腿,他最小,从小就是跑腿的命。顺便一提,给老弟取外号我们可是得意万分,我们老家是山东诸城,祖辈为了生活,大移民“闯关东” ,后来在辽宁丹东落脚,隔着鸭绿江和北韩对位。老爸从小就在江里长大,当然还有长白山。白山黑水,尔后他看什么都觉得小鼻子小眼。因为天冷,关东方圆几千里惯吃狗肉,入冬后渍狗腿是件大事,晾在檐下风干再挂在灶上用烟熏,吃的时候和渍菜一道炖。老爸从小耳提面命:“关东口味!天下无双!”他保证吃过绝对忘不了。
我们兄妹四个是在这些真实的故事和生活中长大的。我们一直以为世界是一个平行世代,现代和古代时间上没有差距;空间上也没有。古时候时人物给我一种感觉,他们只是穿古装的人,生活有一些不同,比如他们没有电话,但是他们有烽火;他们没有电梯,但是他们有轻功;他们没有摩天大厦,但是他们有传说中的“琼楼玉宇”……而我们家,就像穿了时装的古人,生活内容根本没什么改变。至少我们吃起渍“关东云腿”绝不多让前人。虽然我哥每次要喝三大杯水才解得了咸,我们却不敢抱怨。我爸很在乎我们对家乡的态度。
我哥关云笑有一次不小心翻书看到尼采说“上帝死了”,宣称宗教死亡。他笑翻了告诉我们:“你们知道老爸信什么教吗?”小喽罗纷纷摇头,他得意洋洋,音量起码提高了八倍:“关东教!” 但是关东教是不用宣誓的,也没什么教义,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一种无形的约束,使我们完全无法背叛它。我想,是因为老爸。我们无法背叛他。我们跟他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私密关系,是属于父子之间的,连老妈都无法取代。那种雄性的阳刚气息,比整个身体重,比亲情纯净,而且,背负着他自己生命的重量。我们不忍放他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角落里。真的,那已经是我们和他不可分隔的世界。他常常提醒:“我在老家时,可不这么婆婆妈妈。”他说他年轻时总是一个人闯南走北,什么人也牵不住他。我们现在好像他的灵魂,在他这年纪出现,陪伴他,但他年纪大了,忌讳的事可多了,有时会不太耐烦地吼我们:“别一天到晚跟前跟后成不成!”我们回嘴回得很干脆:“不成!”是啊!哪有灵魂不跟着身体的! 老爸也不是每天都有笑有泪演场戏,他过的是平常日子,就是那种我们每天瞧到的“爸爸族”,他们大部分整天摆着张说不出特色的脸,晃过来晃过去、工作、讨口饭吃。我们因为看老爸那张脸的时间较多,老实说,如果人生如戏强调的是特殊性,他“那德性”(这可又是我大哥关云笑说的)倒可以拉出一个THE END长镜头——那说不出味道、偶尔特别沉默的身影及面孔。
这样喋喋不休,你可能也发现了,我们的妈好像隐形人。是有点这意味,当然那也因为我妈个性没我老爸那般鲜明。更正确说来,是我妈比较 “大众化”。她非常像我们隔壁郑妈妈、隔壁、隔壁的朱妈妈、对门林妈妈……操的心事都是像家用啦、孩子功课啦、丈夫前途啦、明天菜价啦--- …之类很没出息的事(你可能猜到这是我的想法!)。对了,有一点我倒从来没明白过,我们那村子曾经被报道拥有全国最多姓氏,怪姓像“过” 、“遇”、“时”、“爱”我们都有,偏偏我们那两排房舍,别说怪点的姓、人,连稍微“怪”点的事都别提。“生活啊!生活!给我一点不同的生活啊!”关云笑最喜欢高声大喊的口头禅! 夏天烈日当头,老爸营区游泳池是有一点趣的地方,(我就是在那学会不知道什么式、速度奇快无比的泳技,老爸肯定由场外泳池斜角处进场,总在忽的抬头仰望时一具高大身影逆光反扑池里,魔幻般真实的身体朝水中跃下。就是咱们的关公!)再有就是无分季节地看露天电影(都学会反着看人脸)、不定时生场小病去村里医务所挨针(挂号李妈妈根本识不几个字,她凭好记性掌管全村病历)、雨季摸蜗牛(辣炒蜗牛人人有手绝活!)、冬天永远流着清水鼻涕、没有一次暑假想要赖掉返校日能得逞(谁家孩子一有动静全村都知道哕!)……平顺的岁月流程,配着“老爸音效”的印记。他会唱《长坂坡》、吆喝、口令、大叫大笑、打鼾……弄得生活漆哩匡郎充满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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