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八岁那年,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迷惑中。说不清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只是常常觉得生活是那么无趣,总想找个借口逃离。恍惚之间,就像又回到了以前,那时常有这种感觉。我有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不知足。
怎么说呢?生活应该说对我不薄。从一所知名大学的商科学院毕业后,曾迷茫过一阵,然后很顺利地在一家跨国咨询公司找到了一份还说得过去的工作,一直在那里工作着。工作并无什么有趣之处,但也并非不能忍受。人事关系和提升还算顺利,现在在公司做一个小头目,收入尚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也算中等偏上。我在近市区买了一套两室两厅的住房,并交了首付款,每月两千多的按揭也不是问题。有一个长得秀气高挑儿的女友,也是大学毕业,在一家大公司工作,深受上司器重,看上去似乎也前途无量,我们正筹备着结婚的事。虽说还没有结婚,但我们已在外面租了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同居着,没有和父母在一起。那种几世同堂的生活好像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传说了。每个周末我陪她去看她的父母一次,陪他们聊聊天,和他们在一起吃顿饭。他们其实也有自己的生活,似乎也并不希望我们去得太勤。
周一到周五,上班,偶尔加班。下班后到住的地方附近常去的小饭馆顺便吃点什么,晚上看看电视,看看借来的DVD,或者上网聊天,查资料。周末跟女友在一起,有时俩人一起去看看电影,泡酒吧。日子很有规律,也很符合时代的潮流。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典型的时代精英和社会中坚所应该拥有的。
每天早上,我挤上公司的班车,坐在永远是恒温的车厢里,跟同事们打了声招呼,然后看手中的报纸,或者转头看着外面的人流。外面是那么的喧嚣,骑自行车的,挤公交车的,行走的,男的,女的,中年的,年轻的,时髦的,朴素的,都匆匆忙忙,各自消失在自己的预定方向中。这时候,那种无边无际的感觉就出来了,就像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一样,胸口莫名其妙地一阵疼痛,然后人就像坠入浓浓的烟雾中,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在于什么。要过好半天,才慢慢缓过来。
这样的感觉没有办法跟别人说,就算是最亲爱的人,你也没有办法向她解释清楚。就像是你身上隐秘地方的胎记,只有你自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感觉陪着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就像是影子,随时随地,无处不在。
2001年国庆节前夕,我带着这样的感觉出差到北京。公司的事情解决得很顺利,只花了一天多时间。回上海前,在机场等飞机时我给女友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可以赶在周六前回来和她一起过国庆。她在电话那头很高兴,说要我陪她去看正在上映的新片。我答应了。
这时候,机场广播通知说,从北京飞往上海的3523次航班由于天气原因,将推迟起飞,具体时间请乘客等候通知。广播里的小姐用甜蜜的声音连续播报了好几遍。我听到广播,有些丧气,但毫无办法,只得等待。坐在大厅里看了会儿杂志,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六点多,觉得肚子有些饿,便来到不远处的咖啡厅。
走进去,要了份咖啡和面包,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一边看咖啡厅里提供的免费报纸,一边喝咖啡。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走到我身边。
“可以吗?”她很客气地问。
我抬起头。是位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女性,穿了身深色的羊毛大衣,风度翩翩地看着我,眼角流出一丝微笑。我点了点头。她便坐在了我身边。用的是CK香水,很优雅的那种。我继续看着报纸,喝咖啡。大约过了那么几十秒,突然之间,就像是被什么一下打中了胸口,我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胸口一阵气紧,一种被什么东西压住的感觉,不由得大口大口地呼吸。我定定地看着她。她依旧微笑着看着我。
“周蕾?”我有些犹豫地说,试探着,像试图吹开被尘封已久的古董上面的灰尘,“是你?”
她笑着,依旧是那明媚的、吸引人的笑容。“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我想看看,你到底要多长时间才能把我给认出来。”
我有些紧张地笑了起来。
“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当然不敢认。”
她问:“难道我变化很大?连你都认不出来了?”
“不是,真的是没有想到。你还是那样子,几乎没有变化。”
她笑了,“快十年了,还会没有变化?太夸张了吧?”
“八年。”
她看了我一眼,“是啊,八年。”
我坐在那里,脑袋又有些开始停止了运转,就像进了水,开始咕咕地响着,明显与现在的情形接不上了。我有些晕晕乎乎起来,不知道眼前这些是不是真的。咖啡厅里的音乐还是那么悠扬地回旋着,咖啡的香味还是那么诱人,但似乎又不像是真实的。
“你到哪儿去?”
“回上海。你呢?”
“到广州。”她说。
“出差?”
“出差。你呢?”
“到北京出差,回上海。”
头还在晕,不真实的感觉依旧涌来涌去。
“你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她看着我说,“只是变得更有风度了。”
“是吗?”
她继续说:“从来没有见你穿过西服。这件西服很适合你。比以前更有男人味了。好像也长胖了点。”
我笑笑,点头说:“比大学时重了二十多斤。”
她有些吃惊:“真的?那是重多了。”
我点头。
“本来早就看见你了,但不敢上来相认。后来看见你走进来买东西。看见你端咖啡的动作,才敢肯定。”
我笑了。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我端东西的时候,小指头总是习惯地向外跷起来,这动作遭到过很多人的嘲笑,一直想改,但一直没有改过来。她也笑了,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掏香烟。一遇到紧张的事,我便要不由自主地找香烟。其实我已经很久不抽烟了。
“找什么?”她问。
我怔了一下。“哦,没什么。”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她。“什么时候回国的?”
“已经半年多了。本来一直想跟你联系,可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你的踪迹,好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你大学毕业后很少跟同学联系?”
“不是,只是搬了几次家,电话号码总是在变。”
“结婚了吗?”
我摇头。
“一定有女朋友了?”
我点点头,“你呢?结婚了?”
她摇头:“没有。与男朋友刚刚分手。”
“哦,对不起。”
她笑起来,“与你有关系吗?”
我怔了一下。
“既然跟你没关系,干吗说对不起?”她说,“开玩笑的,别紧张。现在做什么工作?”
“一家公司混着。”我把名片给她。她接过去,认真地看看,小心地放进手袋里。然后看着我,说:“这么说,过得还可以?”
“还行,凑合吧。你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把身子往沙发里一靠,吐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说:“在美国待了七年,拿了工商管理硕士,后来被美国一家咨询公司招了进去,现在回来做北京办事处的首代。”
我说:“不错,你真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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