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临到他们难得地在机关大院里碰了面，他们又竭力躲避着对方，匆匆点个头，便赶紧走开。即使这样，也足以使母亲失魂落魄，失去听觉、视觉和思维的能力，世界立刻变得一片空白……如果那时她遇见一个叫老王的人，她一定会叫人家老郭，对人家说些她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在他的一生中，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明确，哪怕在最困难的时期。现在却变得如此软弱，无能为力。这个不相信爱情的男人，到了头发白了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心里，也有那种可以称之为爱情的东西。他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偏偏是这样安排的？
这可真够凄惨的，也许还不止是凄惨，也许还要深刻得多。
她一定死死地挣扎过，因为她写道：——
我们曾经相约，让我们互相忘记。可是我欺骗了你，我没有忘记，我想，你也同样没有忘记。我们不过是在互相欺骗着，把我们的苦楚，深深地隐藏起来。但我不是有意欺骗你，我曾多么努力去实行它，有多少次，我有意滞留在远离北京的地方，把希望寄托在时间和空间上，我甚至觉得我似乎忘记了。可是，等到我出差回来，火车离北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简直承受不了，那冲击得我头晕眼花的心跳。我是怎样急切地站在月台上张望，好像有什么人在等我似的。不，当然不会有。我明白了，什么也没有忘记，一切都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年复一年，就像一棵大树那样，它的根，越来越深地扎下去，想要拔掉这生了根的东西，实在太难了，我无能为力。
每当一天过去，我总是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是夜里突然从梦中惊醒：发生了什么事？不，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没有你！于是什么都是有缺陷的，不完满的，而且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
我们已经到了一生快要完结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像小孩子一样忘情？为什么生活总是让人经过艰辛的跋涉之后，才把你追求了一生的梦想，展现在你的眼前？而这梦想，因为当初闭着眼睛走路，不但在岔道上错过了，而且中间还隔着许多不可逾越的沟壑。
对了，每每母亲从外地出差回来，她从不让我去车站接她，她一定是愿意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享受他去接她的幻觉。
那些文字，并没有多少是关于他们的爱情，更多的是她生活里的一些琐事：她的文章为什么失败，她对自己的才情感到了惶惑；姗姗（也就是我）为什么淘气，该不该罚她；因为心神恍惚，看错了戏票上的时间，错过了多么好的一场话剧；出去散步，忘记带伞，淋得像只落汤鸡……她的精神，明明日日夜夜都和他在一起，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其实，把他们这辈子接触过的时间累计起来，也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然而这二十四小时，大约比有些人一生得到的东西还深，还多。莎士比亚笔下的朱丽叶说过，“我不能清算我财富的一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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