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叶梅的孤傲清高是从骨子里带来的,凡想接近她的男人都因她的冷傲而怯步,但想不到她刚到青藏高原那个蛮荒之地,便被邱生辉和另外两个男人打开了身体,由此种下深深的情仇孽怨。她的传奇故事也自此开始……
1959年11月的青藏高原似乎比哪年都寒冷空旷,整个高原冰封雪裹,一座座雪山起伏在灰蓝色的地平线上,以肆意狂放的性格向远处延伸滚动,直到天地接吻的地方,无尽无头的戈壁闪射着清冷,只有偶尔出现的草滩上洒着点点阳光碎片,给人吝啬的温暖。这时候,他们这个上海移民的车队进入青藏高原,要去那个名叫马蹄湾的农场了。
车队进入高原后,叶梅大脑里一直环绕着这样一个预感:这个冬天和春天肯定会在她记忆深处留下永远难忘的刻痕,后来这个预感不幸成为现实。当时,她面对严寒的荒原好像跌入万丈深渊透不过气来,但却毫无办法,心里说随它去吧,便把十九岁的身子扔在车厢里的移民和行李堆中。她旁边是妈妈和困顿寒冷的移民,再旁边还是困顿寒冷的移民,他们都歪歪斜斜蜷缩着。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恐怖一直侵袭着她的身子,她不由得猛烈战栗。她是学美术的,平日如果遇到什么烦恼或者心情不畅,往往用想象欣赏梵高的名画复制品《向日葵》来慰藉自己,哪怕是瞬间的回味,也能起到心理愉悦和艺术享受,但现在面对这种恐怖和寒冷《向日葵》失去了作用。她又回味德国风景画大师弗里德里西的《海上月升》来调整心境,也还是失败了。
一切生命在这里都显得非常渺小。
一只苍鹰在天空滑动,翅羽好像钝刀切割着冰块,发出嚓嚓嚓嚓的脆响。她的脑海也在嚓嚓乱响,好像苍鹰的翅膀。她感觉无边的恐惧和压抑包围着她。她妈妈说难受就闭上眼睛吧。她就紧紧闭上眼睛。然而,她感觉周围还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刺激着她的神经,便又拿厚厚的围巾把脸庞和眼睛全包裹起来,让视觉彻底拒绝外界。但她感到那种恐怖和寒冷来自内心深处,并非外界的大自然。她妈妈知道她怎么了,无声地把她揽在自己胸前,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她感到妈妈拍着一首温馨的童谣,一股母爱从妈妈掌心走进她冰冷的心田,心情好像震荡后的河面渐渐趋于平静!
车队在高原的胸膛上晃晃荡荡向西行进,好像渺小的蚂蚁在青灰色的墙壁上蠕动。她虽然闭着眼睛,但单调旷远的天空仍然闪现在她脑海中,漠风好像成群结队的顽猴呜呜呀呀啸叫着袭击着耳膜和身体,她盼着汽车快快往农场赶,她相信农场的环境会好点。这天太阳西斜时,车队终于爬进一条深深的山谷停住,有人叫喊:“马蹄湾到了!农场到了,下车啦,下车啦!”尽管有人叫喊农场到了该下车了,但移民们好像都冻僵了,抑或被震愣了,半天不见应,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陷入沉重的惊傻和无声的海洋。
面前是一个马蹄形的山坳,方圆大概两平方多公里。三面都是皑皑雪山,只有北面是两山对峙的豁口,面对着黑茫茫的戈壁,样子好像马蹄,地名可能由此而来。西面的山脚下随着地势洒着几座泥屋和地窝子,此时网在天空飘散着的雪粉里,隐隐约约,好像苍白模糊的记忆。除此而外是高低不平的荒滩,没有一块地,没有一棵树,乱草荆棘在寒风中凄凄抖索。世居大上海的人,哪见过这样恐怖可怕荒凉的地方,在瞬间的愣怔后,车队里即刻发出惊叫和呜呜的泣哭:“我们上当了,上当受骗了!”
“哇哇哇哇,呜呜呜呜……”
哭叫声震荡飘散,马蹄湾难耐的冷寂被撕碎了。一直昏昏沉沉蜷缩在人堆里的叶梅被叫嚷声震醒后,掀开裹在脸上厚厚的围巾,被眼前原始、恐怖、凄凉的不毛之地震愣了,抓住妈妈的手:“这就是农场?!这就是农场……”田园在哪里?树木果园在哪里?农庄在哪里?先前脑海里残存的那点诗意的想象和希望旋即被撕得粉身碎骨,思维好像狂风卷起的塑料纸,怎么也落不到现实的地面上,只有一个可怕的信息反复刺激着她的神经:三百上海移民陷入生命禁区,甚至死亡的泥淖。她浑身猛烈战栗哆嗦,胃里像有无数野兽在东冲西撞往外突击,刚揭起捂在脸上的大口罩,一股胃液就喷了出去,接着身子软软瘫在妈妈怀里。妈妈那童谣般的神奇之手,最终还是没能唤回女儿的平静,惨叫一声:“女儿呀--阿梅--”
“叶梅,叶梅!怎么啦?叶梅你怎么啦?”
全车的移民都凑过来围观呼叫,乱成了一团。坐在旁边的青年移民孟尚海更显焦急,凑上去叫喊着,摇着她的胳膊。他二十来岁,大高个儿,剪绒皮帽下,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很壮实,不像上海人,倒像性格直率,热情奔放的西北汉子。他和他五十多岁的父亲跟叶梅和她妈妈同乘一辆车。一路上见叶梅和她妈妈凄悲的样子,就想帮帮忙,但插不上手,想说两句安慰话,又不知说什么好。因为他们的命运和遭遇都相同,都没料到命运会开这样的玩笑,把他们抛到这样的地方。大前天移民们在火车站转乘卡车时发生了逃跑事件。本来他已爬上了东去的火车,但被他爸爸硬拽了下来,教导他说:“我们是工人阶级--不能当逃兵!”现在他跟所有移民如坠深渊,茫然不知所措,此时此刻又见叶梅叫不醒,知道问题严重了,慌忙跳下车想办法。
那片隐约的泥院和地窝里涌出一群老人娃娃:“上海移民来啦!快去看上海人,看上海人哇!啊啊啊,嗷嗷嗷--”娃娃们老鹰般扇动着两只胳膊,破旧的衣襟旗帜般哗哗飘扬,老人们甩着罗圈腿跑啊跑啊,坎坷的地面使罗圈腿更见突出,几团黄尘腾空而起,冲向雪雾飘洒的天空,几条瘦狗撒着欢儿紧紧尾随着人群,卷起的尾巴像狂风兜起的花环,荒滩上的草鼠野兔们也纷纷出洞,左右观望,乱跳乱窜,吱吱叫嚷着,好像发现天外来客!孟尚海见拥上来许多当地人,迎上去询问:“哪里有医院?医院在哪里?”人群中有位老妈妈两手筒在破棉袄袖里呆呆观望着移民车队,听到问话说:“这里没有医院,没有。”孟尚海又问:“有医生吗?就是治病的大夫?治病的,那辆车里有位姑娘晕过去了。”老妈妈沉吟着:“大夫倒有两个,可前天骑马下牧区了,怕是三五天都回不来。”她花白的鬓发在寒风中飘着,满脸是茫然无奈。
孟尚海就傻在那里了。这地方怎么这样?怎么这样?他急得直跺脚,团团转。老妈妈见孟尚海焦急的样子知道事情紧急,说:“小伙子,快带我过去看看。”孟尚海就带着老妈妈朝那辆车跑去。
叶梅已被移民们抬下车厢,歪躺在妈妈的臂弯里。她妈妈左臂搂着她的肩,右手在她胸口揉着揉着哭叫着,身旁围着的妇女们跟着抹眼泪,有的焦急地寻找着药品和救护的东西,有人建议掐掐人中,她妈妈就掐她的人中,可不管用。其他车上的移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跳下车蜂拥上来。人愈围愈多,好像看大戏。
孟尚海带着那位老妈妈拨开人群走进去。老妈妈伸手试试叶梅的额头,吃惊地叫着:“啊呀!这女子烧得厉害,还不快吃药治疗。”她直起腰向四处张望寻求救援的办法,但周围除了满脸忧色的移民和当地围观移民的老人娃娃再什么都没有,就说:“这样吧,先把人送到我家去。”蹲下身子准备背叶梅走。孟尚海说:“我来吧!”拉起叶梅的胳膊背在自己背上。老妈妈说快跟我走。孟尚海就跟着老妈妈往西山坡下那片泥院和地窝子跑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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