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幅名画
女儿到了出嫁年龄还没出嫁,做父母的着不着急?一个日本人的女儿已经二十八岁还没出嫁,父母亲会怎么说?
2009年春节将近,中日合资企业高管石田鸠夫的家里气氛凝重。石田鸠夫在教训女儿,而夫人则在一旁小心伺候着。这是蓝海市市郊结合部成片绿树掩映下的一座连体别墅。
“你既然看中了康赛,就矢志不渝地追求下去。他不理你,说明对你不了解,你正该更多接近他!如果说,他心里装着别人,竟然一装就装了这么多年,他既不结婚,也不找女朋友,不正是他清纯执着的可爱之处吗?现如今中国男人十分浮躁,一些年轻人在感情上追求自我而不专一,对女人来者不拒。而康赛,我早就从他父亲那里了解了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男人!”
“可是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呀,我都二十八了,爸爸!”
“美子说得不错,如果康赛对美子没意,就不要再打康赛的主意了吧!”
“你们娘俩怎么这么糊涂?咱们日本的国际创价学会会长池田大作说过这样的话:'结婚是青春的终点,也是奔向幸福人生的出发点。为了让它结出美好果实,千万不要焦急,要慎重,要有诚意。'著名作家远藤周作也说:'所谓恋爱,一方面好像是甜蜜、温柔、幸福的象征。而一旦经历一下后,才知道它伴随着刺痛内心般的痛苦。'不经历曲折和痛苦的恋爱只怕不是真实的恋爱!中国有句俗语:'自古以来藤缠树,谁人见过树缠藤?'美子不对康赛下功夫,还要反过来让康赛死缠美子吗?如果康赛真是这样没有男人气概的人,对不起,我还真看不上,这样的男人绝对不能嫁!”
女儿石田美子和夫人都不说话了。石田鸠夫在家里绝对是说了算的一把手。那么,他想把女儿嫁给康赛,就一定能嫁成吗?他的计划单靠一厢情愿就能实现吗?夫人和美子都张大了疑惑、期待的眼睛看着石田鸠夫。而他则胸有成竹地穿起外衣,准备立马到蓝海市肿瘤医院去一趟,因为康赛的父亲,他的同事和好朋友康之韶正在住院。为了友谊,更为了女儿,他已经跑了好几趟医院,眼下,他还必须跑。日本人做事执着,看准的事绝不含糊。
今冬奇冷。气象预报说,这是蓝海市五十年来最冷的冬天。
但,奇冷的天气挡不住有情人的脚步。春节刚过,石田美子已是今冬第四次拎着水果来康赛家了。
康赛母亲笑盈盈迎接美子,她像被传染了一样与美子相对鞠躬,然后才安顿美子坐下,斟上水。看着康赛与美子搭上话,母亲便慌慌地出去采买了。她要照例为美子做一顿可口饭菜的。虽然,她此刻心情并不好。为什么心情不好?因为老伴康之韶住在医院,已经确诊为癌症中期,骑在有治没治的分界线上。康赛母亲的心情还好得了吗?但美子来了她还是高兴的。因为美子在追康赛。男人三十而立,过完春节康赛就三十一了,而对象问题还是未知数,做母亲的能不急吗?现在来了坚定的追求者,论容貌,很像眼下的乒乓球女运动员福原爱;论身段,很像三十年前的“真由美”中野良子;论学历,和康赛同出于蓝海大学;论人品,从她对老人长辈的尊重,每次来都买很多东西,就不错;论经济实力,美子家里绝对不差钱;(论国籍,虽然很多人对日本人有成见,但美子和她的祖上并没有参加过侵略战争,他们一家人都支持美子追求康赛。)真是哪一样都让母亲满意,她能不暗自高兴吗?就算老伴的病情让人黯然神伤,美子的到来难道不是为康家送来一缕春风吗?不过,问题仍然是八字没有一撇,因为康赛对美子根本没有感觉。
母亲出去了,美子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坐在对面低头看报纸的康赛。康赛是个身材中等、五官见棱见角、留着简洁的小平头而又少言寡语、时时紧抿着嘴唇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一般是很有个性、很有追求的那种类型,绝不是随风倒、顺风跑、轻易向女人献殷勤的男人。在现实生活中,除了追“酷”的小姑娘,这样的男人未必招来女人的青睐,因为更多的姑娘需要男人的娇宠。而石田美子恰恰是个十分务实、丝毫没有追“酷”意识的日本姑娘。既然如此,她怎么就对康赛如此情有独钟呢?即使康赛带搭不理的,她也照来不误?除了父亲石田鸠夫的鼓动,靠得就是缘分了。美子感觉石田家和康家是有缘分的。石田鸠夫是中日合资企业高管,中国通,与中方高管康之韶在一间屋办公。他们各自代表自己的一方,在利益问题上锱铢必较,寸土必争;而在发展问题上却又出奇地和谐一致。这导致两位父亲关系处得非常好,工作上经常互相帮衬,是公司里的同仁们非常羡慕的老哥俩。两家人知根知底,都有意撮合两个孩子成亲。他们为两个孩子提供一切接触的机会,只因为康赛对美子热不起来,事情便处于僵化状态。
这还不算,美子还是康赛的学妹。只是比康赛低了三个年级。她认识康赛不是在企业里,也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学校舞台上。那是蓝海大学的一次期末文艺演出,康赛在台上与女研究生艾心青表演二重唱。那两个人甜美嘹亮的嗓音和天衣无缝的配合,给美子留下了深刻印象。过后一打听,敢情康赛就是爸爸的好朋友康叔叔的儿子!美子的心里蓦然间便打翻了蜜罐子,从里甜到外。大学毕业以后她没有继续深造,而是立马求职就业,然后就慢慢变成了康家的座上客。起初康赛根本就不接待她,是母亲陪着美子聊天,但架不住美子软磨硬泡。一来二去,就和康赛搭上话了。
“还没有女朋友吗?”
“早就有了。”
“康叔叔说,你根本就没有女朋友。”
“就算如此,这个问题也轮不到你考虑。”
“难道你还想着艾心青?”
“想又怎么样?”
“她比你大四岁呢!”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生儿子。”
“我怎么听说是'女大四,自顾自'呢?”
“那是你们日本,中国不是日本。”
“明明是中国俚语嘛!”
……
话虽这么说,康赛对这个问题还是不能等闲视之,因为,父亲非常反对康赛惦记着艾心青。好几年以前,康赛曾经说起过艾心青,父亲坚决地打断了康赛的话说:
“大四岁?这绝对不行!”
事后,父亲托关系悄悄找到了艾心青单位,结果一了解,嘿,你甭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艾心青早已结婚了!回来以后父亲就对康赛好一顿奚落。
但康赛对父亲的话只当耳旁风,根本不往心里去。他就是不找对象。三晃两晃就过三十了,眼下仍然是孑然一身。
此次美子和往常不同,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就对康赛摊牌了:
“康赛,我今年过完春节就二十八了,眼看找对象就没有优势了,你如果还是看不中我,不冷不热,不明不白,我就另做打算了。而且,我也奉劝你,不要在艾心青这一棵树上吊死,人家早已结婚,你还等什么劲儿?”
康赛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倒是说话呀!”
康赛仍旧一言不发。
“再不说话我可走了?”
康赛还是一言不发,而且连头都不抬。美子果真站起身来走出屋子。她真生气了。门是重重地摔上的。屋子里空气凝结了。微小的空气粒子在阳光照射下漂浮着。
母亲回来了,买了很多蔬菜和鱼、蛋、肉。当她发现美子已经走了,便立即明白是康赛“淡”走了人家。
“祖宗,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究竟想怎么样?”
“妈,您甭问这么多。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母亲蓦然间没有了做饭的动力,呆呆地看着康赛出神。康赛便走上前去把蔬菜、鱼、蛋、肉拿到厨房,动手收拾起来。同时,心里闷闷地在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艾心青为什么不等我?她为什么不等我?她果真不爱我了吗?是这样吗?
康赛从小就有两项爱好:唱歌和画画。由于家里支持,提供一切方便,康赛上大学的时候,歌已经唱得很好,画也画得很好了。所以,一进大学,他就进了学生会,做起宣传委员,办板报,组织文艺演出,干得热火朝天。蓝海大学与日本神户大学是建立了互通关系的友好学校。那一年神户大学的文艺演出队来蓝海大学交流演出,康赛无意中担任了义务翻译,他的一口精到流利的日语让所有的人叹为观止,连日本人都夸奖,说“你快超过我们了!”。其实,他主修英语,日语只是兼修。于是,他一夜之间成为蓝海大学一颗非常耀眼的明星。
时隔不久,他们要到日本神户大学去演出。康赛跟艾心青在小礼堂练日语二重唱,他们练的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和《金梭和银梭》。可是,一向占据上风的艾心青却怎么也没有状态,不是拍子不够就是气短,甚至还走调。康赛笑呵呵地提醒说:“艾姐,想什么呢?练完再想好不好?”
艾心青突然合上曲谱,目光幽幽地看着康赛说:
“康赛,你的声音清脆甜润,已经迷住我这个老姐了!”
康赛的脸立马胀红了,嘴里讷讷地说:“艾姐,你比我唱得好多了,你是干专业的料,我顶多是业余爱好。再说,就算我的声音甜润,也构不成影响你歌唱的理由啊!”
“康赛,这个周末你有时间吗?”
“干什么?”
“到我家里去一趟。”
“干什么?”
“当然有事。”
生活是残酷的。意外和偶然因素时时困扰着人们。当康赛来到艾心青家以后,立即得知,艾心青的父母是外事部门的高级干部,因为飞机失事,前几天夫妻俩双双去世。艾心青相当悲伤,对康赛诉说完这一切以后,她便嚎啕大哭。此前,康赛对艾心青并没有更多了解,只知道艾心青是比自己大几岁的研究生,歌唱得好,有些高傲,不太爱说话。绝对想不到艾心青突然遇到了这样的糟心事。康赛用纸巾帮艾心青擦着眼泪,反复劝说艾心青节哀顺变,该练歌还要练歌,该去日本神户还去日本神户,人总得向前看,总得面向未来啊!接着,康赛就动手为艾心青做起饭来。康赛在家里经常帮助母亲做饭,所以,米饭、馒头、包饺子、捞面,举凡家常便饭,康赛都能做。
吃饭的时候,康赛给艾心青盛好饭,把菜拨进她的碗里。而艾心青两眼空洞地看着屋顶,半天不动筷子,最后突然说:“周一你能不能请两天假,跟我跑一趟北京,把老两口的骨灰接回来?我哥哥现在在国外,回不来。”
康赛连连点头,说:“没问题,我陪你去。”
在北京的外事部门,艾心青与康赛以对象相称,手挽手出出进进,外人看上去是那么般配。按照艾心青父母生前遗愿,死后要把骨灰撒进大海。她们从北京回来以后,转过天来就马不停蹄坐长途车来到海边,搭上一艘机动渔船,就驶向内海。此时正是隆冬时节,西北风凛冽地抽打着站在甲板上的艾心青,康赛则忠诚地一步不落地站在艾心青身后,小心翼翼地端着骨灰盒。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艾心青把父母的骨灰亲手撒进大海以后,突然冷不丁一翻身就越出船舷,跳进海里。她的黑色长发只在海面闪了一下,便沉了下去。暗蓝色的海水翻起一串水泡,紧跟着便被新的涌浪吞没。
这是康赛万万没有想到的。父母亲的意外去世,对女儿的打击也忒大了不是?竟然让女儿产生了跟随而去的念头,太可怕了不是?当时渔船上的人都惊呆了,一时间全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康赛只是愣了两秒钟,便急速脱掉防寒服,解下船舷上一个带绳子的救生圈,一个鹞子翻身便也跃出船舷,跳进海里。
冰冷阴沉的海水猛击了康赛一下子,使他的心脏蓦然间就抽紧了。他躬起腰,弯下头,使劲划水,力求使自己向下潜。但是,康赛水性并不好。他会游泳这没错,但并没在海里游过,而且,他的潜泳技术也实在是一般般,甚至因为他不知道海水浮力比游泳池要大,因此,他穿着内衣想往海下潜根本就潜不下去!但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就是把自己淹死,也要救出艾心青,就是这么一种简单、纯粹、不叫理由的理由,驱使着他,激励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下潜,向下潜,终于潜了下去!而且,终于抓住了艾心青的一支胳膊!当他把艾心青拉出水面以后,就气喘吁吁地用尽力气,将艾心青的头和一支胳膊套进救生圈。而他自己则蓦然间便沉了下去。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
两个惊呆的渔民已经彻底清醒了,他们“扑嗵、扑嗵”地跳下海去,只一个猛子,就把康赛捞了起来。
当他们水淋淋地爬上甲板,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的时候,渔民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要加三倍的报酬。康赛当即表示:三倍太少了,六倍!因为那天康赛防寒服口袋里确实带着钱来着。
回到市里以后,艾心青和康赛双双冻感冒了。艾心青发起高烧。康赛也感觉头重脚轻,一阵阵眩晕。但他坚持为艾心青做了午饭,端上桌。就在他搀着艾心青请学姐入座的时候,艾心青突然扑进康赛怀里,再一次痛哭流涕。但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感激,是爱。艾心青主动吻住了康赛。康赛则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大脑出现了空白。他们直到饭菜都凉了,该吃下一顿的晚饭了,还难分难舍。两个感冒的人无意中的一次长吻,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艾心青退烧了,康赛的感冒也减轻了。于是,她们俩蓦然间明白了一个“秘方”:接吻可以治病。
艾心青为什么跳海?真的是因为父母亲意外去世打击过大?抑或是有意对康赛进行考察、考验?不得而知。大学还没毕业的康赛太年轻了,想不起来要问这个问题。
不过,从此以后,每个周末,康赛都到艾心青家里来。每次两个人都没完没了地接吻。但谁都没提出进一步的要求。终于,有一天,艾心青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东西。那是一个长约一米二、三的一个细长的布套,呈口袋状,袋口被线绳抽紧。
艾心青松开袋口,从布套里抽出一个卷轴--是一幅宽约一米二的轴画!但当艾心青将轴画展开以后,康赛却见到是从中间撕开的两个半张的轴画,上半张带着一个画轴,下半张带着一个画轴,拼起来约摸两米长。内容是一幅色彩艳丽、神形兼具、栩栩如生、美轮美奂的孔雀图。从构图到用笔,从颜料到背景纸绢,无不透着高难度的精工细作。康赛以自己所有的美术知识当即断定:这是一幅价值极高的上乘之作!只是因为中间被很不规则地撕开,生生为这幅画毁了容!暴殄天物啊,谁干的这种事?!
“以后我会告诉你这幅画的来历,你先看看这里--”
艾心青用手指指向画作的落款处。只见除了写着“渡边晨亩”,盖着图章以外,还另外发现四枚图章,细细辨察,分别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曹锟”。民国时期的八位总统竟然有四位曾经拥有过这幅画,并且留下钦印,其身价显然非比寻常!
“知道'渡边晨亩'这个人吗?”
“知道,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日本著名画家。擅长花鸟画,尤其画孔雀是一绝。他因为喜欢画孔雀,所以院里、家里到处养着孔雀,我也见过他画的孔雀,和真孔雀大小相近,其形态、颜色都很逼真,是非常好的日本工笔重彩画。中国的画家无不喜欢他的孔雀。水墨画大师齐白石、工笔画大师田世光、刘奎龄都曾向渡边晨亩学过画孔雀。伪满时期的溥仪,寝宫里不挂别人的书画,单挂一幅渡边晨亩的孔雀图。”
“知道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曹锟吗?”
“知道,他们都曾是民国时期的总统。”
“他们都与书画有渊源吗?”
“没错,民国书画,应该说就是中国书画史上的一座不朽丰碑。曾闪现出大学者型书家如朱孝臧、康有为、于右任、郑孝胥、罗振玉、章炳麟、钱振煌、谭氏兄弟(延闿、泽闿)、袁克文、马叙伦等;他们皆为名重环宇的一代旷世巨擘。而雄霸一方的北洋军阀总统黎元洪,虽行武出身,然其平素极喜舞文弄墨;从他留世的宝墨窥视,艺术造诣绝可称'翰逸神飞,笔墨气润直逼古人'!绝对与其残暴的军阀习性背道而驰!资料上有不同记载,有的说日本著名画家渡边晨亩曾经亲自送过黎元洪画作,也有的说是黎元洪购买了渡边晨亩的画作,而画作极有可能就是《孔雀图》,因为渡边晨亩最知名的画作就是《孔雀图》;那冯国璋虽也是军阀出身,本身就爱好书画,写得一笔好字;徐世昌文人出身,诗、书、画俱佳,为总统时曾成立北京艺术篆刻学校,即後来中央美术院前身,其书画作品颇有声誉,曾在中国、日本等国画展中展出;那曹锟也不例外,他贿选总统一事在中国现代史臭名昭著,但'七七事变'后他保持节气,拒任伪职,还是为后人称道的。不过话说回来,凡此种种,都不影响他写得一笔好字,尤其接受书画礼品的机会也是很多的。”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以你的眼光,这幅《孔雀图》值多少钱?”
“以我的眼光,应该是个天价!”
艾心青把手里的半幅画放在桌子上,伸手抚弄着康赛的衣扣,继续问:
“如果有个女人比你大几岁,她很爱你,你会娶她吗?”
“只要彼此真爱,会娶的。”
“她比你大四岁。”
“心青,不要说了,我会娶你。现在我还不够年龄,一俟达到年龄,我立马娶了你!”
艾心青再一次吻住了康赛,并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康赛热血沸腾,热血澎湃,热血攻心,立即吻向艾心青的胸脯。两个人都彻底地迷醉了!如果说康赛是个热血男儿,艾心青无疑就是热血女儿。两个人都是意欲以身相许的性情中人!
那天,康赛离开时,艾心青送给他半幅画,说这就是信物,你看到这半幅画,就看到了我;两个人几时成婚,几时就把画接裱起来。这样的礼物康赛怎么能不接呢?这是两个人缔结关系的见证,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非接不可。这里面没有利益问题,没有谁沾了谁的光的问题。完全是建立信誉的一件道具而已!康赛把半幅画拿在手里,自然是心情激荡,浮想联翩,犹如醍醐灌顶,更如同饮下千年陈酿,已经完全迷醉在对未来的憧憬里面了!
艾心青抱住康赛,在他耳边轻声问:“你会等我吗?”
康赛毫不犹豫地回答:“会!”
艾心青问:“如果中间出现坎坷呢?”
康赛回答:“不在话下!”
在这种情境下,两个人吻别了。但谁都没想到,艾心青一语成谶!他们到日本神户大学演出的时候,同样做外事工作的哥哥恰巧也在日本,便拉着好朋友一起去神户大学看妹妹演出。结果,这个朋友一下子就看中了艾心青。这个朋友的父亲是个外事口级别很高的干部,几乎左右着艾心青哥哥的命运,而此时,哥哥正面临一次提职的机会。问题来了,好朋友提出要娶艾心青,哥哥怎么办?答不答应?左思右想以后,哥哥向艾心青做起艰苦的思想工作。
“心青,你已经考虑三天了,想好了吗?”
“想好了--不要打我的主意,我有对象。”
“这个人是谁?父母亲是什么级别?”
“这个你甭管,反正有对象就是。”
“不行,我要为你的将来负责,你不能随随便便找对象。不是我看不起一般老百姓,你我的对象都不能太差,必须门当户对,旗鼓相当。否则,不仅辱没家风,将来还会矛盾频仍!”
“你说实话,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前途?”
“兼而有之!”
艾心青大病一场。无来由地发起高烧,上吐下泻。昏迷。一个星期不退烧。
艾家现如今的顶梁柱无疑就是哥哥,艾家的接班人无疑也是哥哥。哥哥的前途就是艾家的前途。那时候艾心青也太年轻,她所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艾心青研究生毕业以后,在哥哥“运作”下,也进入外事口工作,是在与蓝海市相毗邻的另一个城市,同时,悄悄嫁给了哥哥的好朋友。她没告诉康赛她为了哥哥的前途改变了初衷,违背了诺言。她也没告诉康赛,她已经进入外事口工作。她卖掉了房子,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她感觉没脸见到康赛。
但,另一个情况的出现,让康赛始料未及:康赛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突然接到市政府一个处长的短信,说,抓紧去考公务员,市政府的一个处看中了你,等着你去任职。那时候,大学生毕业已经开始出现找不到工作的问题,形势非常严峻,会有这种人还没毕业,就有单位等着要,而且还是政府机关,这种很像“天方夜谭”的事情吗?
康赛去市政府会见了这个处长,结果,事情是真的。这个处现在正缺一个秘书。这个处长经别人推荐,知道蓝海大学学生会有个多才多艺的康赛。至于是谁推荐的,处长保密不说。康赛回到家就和父母商量:是继续考研深造,还是进市政府工作?父母亲一叠声道:“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当然是进市政府工作!”
事情就这么定了。康赛懵懵懂懂地走上了工作岗位。而且是个让所有年轻人,尤其是新毕业大学生炫目的工作岗位!
康赛已经好久没去艾心青家了,大学毕业有了工作,自然要先到艾心青家里报喜,但他扑空了。艾心青原来的房子里住上了新户,人家说,艾家早就搬走了,你难道不知道?康赛便急忙给艾心青打手机,但耳朵里听到的是“您拨打电话是空号”。艾心青怎么会不打招呼就离开了呢?难道说,她变心了吗?
晚上,夜深人静,康赛拿出那半幅画,细细观赏画上的孔雀,眼前浮现的却是艾心青的面影。他们相识、交往、许诺建约的整个过程,像电影一样,在康赛眼前过了一遍。艾心青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吗?康赛不相信。以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人生经验来看,艾心青不是这样的人,而且,康赛坚定地认为,艾心青不应该,也不可能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但,此刻他也终于想清楚了一点:自己与艾心青的交往时间毕竟太短,对艾心青的了解毕竟太少,艾心青身上有着让他解不开的谜团!但另一点也让康赛对艾心青满怀信心和期待:艾心青把那么贵重的画作给了自己一半,难道不是把心交给了自己吗?艾心青蓦然失踪只怕是阶段性的,权宜的,不便对自己说的,而最终还是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康赛开始专心工作了。他的这个处是三处,重点为一位叫做路前浩的副市长服务,面向全市各种所有制形式的商贸企业和服务业。应该说,工作范围相当广泛,也相当繁杂。工作量甚至超过了为一把市长服务的一处,和为常务副市长服务的二处。康赛的工作除了管好文件,做好内勤,还要了解和综合面上情况,起草有关文件和报告。至于写写“情况简报”、给市政府“政务网”发一段信息,那都不叫活儿。属于一支烟的工夫顺手就干了的,因此,干了也是“白干”的,基本上属于算不上成绩的、被忽略的工作。但是,千万不能小看了这些工作,如果干不好或不愿意干这些工作,处长立马就会跟你计较起来。找你个别谈话算好的,如果在处里开会点了你的名字,便会让你很没面子!甚至说不定就影响了发展、影响了前途!
康赛悟性不错,很快就进入了工作角色。加上他是学文科出身,思路清晰,文笔顺畅,他写过的材料处长一般都改动不大。当然,需要路副市长过目的材料,可能被挑些毛病,加些内容,但谁都不会认为是自己写得不好,而只是认为路副市长比自己水平更高,理应听从。康赛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处在伏案状态,不是看文件,就是起草文件。整理文件、给文件挂笺、向领导分发文件、向兄弟处室传递文件,对康赛来讲,都属于休息。因为,这些工作用不着太动脑子。三处的处长对康赛比较满意。副处长则加个“更”字。副处长是个叫马缨花的年逾五十的老大姐,一天临下班的时候,她突然来到康赛身边说:“小康,明天就是星期六,你能不能随我登一下望夫山?”
康赛抬起一直埋着的头,不明就里地看着马缨花。康赛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想问什么问题,往往是向对方投过探询的目光,而嘴唇却紧抿着。望夫山,是蓝海市郊县风景区的一座高山,康赛和艾心青去过。海拔一千多米,相对高度也有五、六百米。加上路径崎岖,没有良好的身体素质,很难登上顶峰。那时候康赛连拉带拽地牵着艾心青的手爬上顶峰以后,抚摸仿佛在“望夫”的面向远方的人形巨石,艾心青却拒绝抚摸,而是突然眼含热泪,说:“康赛,咱们赶紧下山吧,我不愿意体会长年累月苦苦'望夫'的滋味!”康赛知道艾心青是个感情丰富而又心软的女人,便听从她的意见,搀着她下山了。想到望夫山,就想到了艾心青,就想到了那半幅画,就想到了他们俩已成悬案的未来。
“怎么,你不想去吗?”马缨花追问。
作为刚刚进入机关、初来乍到的小青年康赛,敢对副处长大姐说“不想去”吗?
“去,想去,我愿意陪着马姐爬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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