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第一阵响起的炮仗声由密到疏,至丑时渐归平静。随着辰时到来,“呼呼嘭嘭”的声响又越发密集澎湃了。迎春接福炮仗的火药味,燃烧的香烛元宝味,裹蒸年糕的香味,混杂成浓浓的年味在宝砚庄弥漫。
顺明嫂将一对冒着腾腾热气的刚起锅裹蒸放在托盘正中,又麻利地摆上芹菜、香葱、生菜、红糖、腐竹、莲藕、汤圆、松糕……那是寓意勤劳、聪明、生财、甜蜜、富足、团圆、日子步步高等美好愿望的供品。
她往灯盏倒上花生油,点着灯草,点燃两支大花烛、三支大香,插在供品前的香炉上。又依次在厅堂屏风下方的“五方五土龙神、前后地主福神”和厨房的 “东厨司命定福灶君”牌位,屋前的“门神”“天官”香炉点上香烛。旋即回到托盘前,双手捧起叠成金锭状的九层元宝,在花烛上点燃,向着上天一上一下地揖拜。她微闭着眼,恭敬祈祷,先是请求神灵赐福,平安康宁,常年好运。之后是禀神的着重点:她诉说屎一摊尿一把,没奶水靠喂米汤、稀粥、柿饼将孩子养到会行会走的艰辛。祈求神明不要让那人夺走她的心肝宝贝……絮絮叨叨说至此,她喉头发哽,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打转。念及大年初一是普天同庆和预示一年运程的日子,她强把泪水咽进肚子里。元宝越烧越旺,橙黄的火焰散射出万支针刺,双手再也捧不住了,才把元宝放进聚宝盆。她双膝跪下,额头抵地,叩拜如鸡啄米。
二婆微驼着背,右手提着两双裹蒸,笑意盈盈往巷道的东头走去。顺明嫂正要对她说句恭祝新年的吉利话,猛然发觉她穿着簇新的灰斜布大襟衫,挺括的衣袖碰擦着同样挺括的衣下摆,飒飒有声,显得很精神。顺明嫂立即就猜想到她这套行头是那人送的,就别过脸,装着没看见二婆,心情霎时变得更灰暗。
天色仿佛也随着心情转暗了。刚才还是阳光灿烂的清晨,怎变得如黄昏一般?顺明嫂以为四周燃放炮仗和元宝香烛腾起的烟雾遮挡了光线。抬头望天,不禁大惊失色,颤声喊道:“虾仔,虾仔……”没有回音,连和儿子形影不离的小花狗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一阵寒风吹来,贴在门楣上那些剪了意为招财纳福铜钱样花纹,写着“ 老少平安”“五谷丰登”“恭喜发财”的飘纸上下翻飞,“哗哗”作响。香炉上的大红花烛,火焰晃了两晃,熄了。顺明嫂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木屐急促敲打着石板,顺明嫂在年深日久的巷道麻石上疾走。突然,左脚木屐碰到一块凹凸不平的麻石边缘,她打了个趔趄,木屐飞了出去,几乎击在迎面走来的竹君身上。竹君闪身避过,木屐撞到墙壁,弹落回地上。顺明嫂踉踉跄跄几乎跌倒,竹君慌忙扶住:“新年溜溜,阿嫂也不用给我行跪拜礼呀。我是晚辈,承受不起。再说,行了大礼,我也无资格给你利是(红包)。”说毕,露出好看的糯米牙朗声笑起来。
顺明嫂谢过竹君,捡起踢飞了的木屐,顾不得再穿上,右手提屐,赤着左脚小跑。她急急忙忙一脚高一脚低的滑稽样,逗得竹君忍不住又笑了:“不是滚水烫脚吧?走得这么急。” 顺明嫂头也不回:“你望望天!” 竹君举头看天,脸上荡漾开的笑纹旋即僵住。没有乌云遮挡,怎会这个样子?她眨了几下眼,没看错,日头缺了一大半!她很是惊诧。看到顺明嫂在巷道尽头连跑带爬上基围斜坡,一副大难将至的紧张神色,竹君忐忑不安。
转过身,遇上脚步匆匆的罗余氏,她问竹君:“旺好呢?” 竹君愣了愣,犹豫答道:“好像……还在妹仔屋。” “还未起床?”罗余氏挑起眉头,拉下嘴角愤愤道,“第一懒,起身晏!”如果不是过年,她接下来肯定是一顿破口大骂。
这一带有住妹仔屋的习俗。家有宽裕住房者,邀几个合得来的未出嫁女伴,晚上同屋睡觉。俗话说,屋要住,锅要煮——房屋不住易霉坏,铁锅不煮会锈蚀。此举利己也利人,住处迫窄的人家自是感激,家里并不拥挤的女子也中意到妹仔屋睡觉。年轻人易有共同话题,喜欢热闹。白日各自落田做工,夜晚凑在一起说些见闻趣事,也算是娱乐了。平时有事,可以互相照应,踏人谈婚论嫁年龄,妹仔屋更是向闺密倾诉心事讨主意的最佳场所。
竹君知道,如今姐妹们却难给旺好出主意。在世人的心目中,此乃违反天条大逆不道之事。但旺好正走火人魔,又不好直言劝她死了这念头。这几日她返到妹仔屋,时而发呆,时而默默流泪。比旺好年少几岁的竹君能做的只是无言地轻抚她后背,给她递草纸抹泪。三更时分,第一阵炮仗响起,旺好竟然发疯般猛揪自己的头发,竹君使劲掰开她的手,她又咬牙切齿,双手狠擂床板,号啕大哭。竹君劝道:“ 过年了,你……”她才转为嘤嘤啜泣。这一晚,妹仔屋里的人都睡不好。刚才竹君离开妹仔屋时,见她用棉被裹着全身蒙着头,肩膀的位置微微抽动…… 转过巷口,竹君碰上福养才收回思绪。福养的一身行头令她诧异。过新年,人们都穿新衣,着新鞋,戴新帽。家境拮据穿不上新的,也尽量穿得整齐洁净。
福养却打着赤脚,身穿薯莨染就的紫褐色水衫,两肩位置的补丁很是碍眼。头上那顶榄角状——俗称“牛王帽”的窄边草帽,帽檐烂了一圈。他脸色灰暗,胡子拉碴,肩挑两只疏底竹篮,手提一把短柄窄口的挖藕锹。
竹君本想说:“真勤恳,年初一溜溜去掘藕。”她往罗余氏的背影瞟了一眼,把话咽回喉咙,只向福养点点头。
福养见罗余氏走在前边,放慢脚步。稍一犹豫,旋即急转身往巷道的另一头绕路走。转身转得急,竹篮碰刮墙壁的微细异常声响拽得罗余氏回过头来。见到福养,她登时双眼喷火,左手叉腰,右脚跺地,指着福养的后背骂道:“死砣归仔!你田螺唔 (不)知身扭,甲由(蟑螂)唔知身臭!成个乞儿样,周身衰气……”骂一声,跺一下脚,恨不得跺出个坑来,把他活埋了。
竹君张口结舌。福养血冲头顶气满胸,却只能装着没听见加快了脚步,宛如老鼠闻猫吼…… 顺明嫂在基围上居高临下,每条巷道一眼便可从头望到尾,由西到东逐条巷道寻觅过去,终于在罗氏大宗祠门口见到虾仔,心下稍定。
她嫁到宝砚庄的头一个年初一的情境还历历如昨,由丈夫领着,和其他两对新婚夫妇一道,依次给村里的每一位父老敬茶敬烟敬槟榔。通过这样的仪式,即使亲缘较疏,没机会喝他们结婚酒的父老,也认识了村里娶回的新媳妇。以后打照面,新媳妇也知道该如何称呼每位喝过新娘茶,抽过新娘烟,嚼过新娘槟榔的父老了。
几位新穿上红木屐的老人喜笑颜开,他们是在人世间刚度过一个甲子的“新科”父老。此后,清明节就可多领一份猪肉,有了参与商议村中大事的资格。年前新生了男孩的人家,在祠堂中厅挂一只寓意添丁的花灯,向观看者抛撒利是钱币、糖果。在族谱写上新生儿的大宝号。近些年,这些仪式已悄然消失。她也多年未见亲夫面了。
此时,宝砚庄的罗姓男丁,都聚集到祠堂来了。三和四维兄弟笑容可掬,和此次回乡还未打过照面的乡亲寒暄。三和拱拳作揖,四维却是行新派的握手礼。
三和返乡的第一天到祠堂上香,见楼阁上的醒狮破旧,有失宝砚庄颜面,出钱买了新的。此刻,从祠堂后进的报本楼,贵兴扛出一顶以黑为主色调的簇新醒狮头,福祥搂抱着绣金镶银的狮身紧随其后,醒狮放在门口的八仙桌上。虾仔和佛荣、佛强、天智、天凯、贵通等在人丛中追逐的孩子围了过来。石泰拿着红油漆和毛笔,迈着左低右高的腿步走到桌边,恭请懋德太公为新狮点睛。
懋德太公年近九秩,须眉皆白,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那部经过精心修剪的白胡子,使人联想起年画上与梅花鹿为伴的仙翁,超凡拔俗,透着儒雅之风与仙家气韵。被族人视为村中至尊的太公,族中大事须他牵头,与父老商量定夺。
土改之后,他已奉行“众事少理,众地少企(站)”的人生信条。但大年初一到祠堂祭祀列祖列宗,他的主祭人身份是任何人无法僭越,无人可替代的。太公用毛笔蘸了红漆,依次点在醒狮的左眼、右眼、前额和头顶。
石泰拖长声调,领着众人喊:“一点清,二点明,三点威风八面,四点天下太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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