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省委的新安排
五十三岁的管冠南做梦也没有想到,眼看自己就要从闲职一路干到退位的他,居然被省委一一调令任命为中共沙颖地委副书记、行署专员,未来沙颖撤地建市政府筹备组组长。这个决定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来得太突然了。在小道消息满天飞,各个层次都难保官场人事调配秘密的今天,管冠南的这次工作变动事先居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组织部门也不曾透露出半点风声,更不曾有哪位领导打过招呼、吹个风什么的。如此没有先兆的“重大”人事变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昨天下午三点半,管冠南刚溜达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坐下,办公桌上的电话就丁零零地响了起来。开始他没有理会,他现在管辖的这个衙门里,一般情况下,下午哪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啊。电话铃执著地响个不停,实在不堪其烦的他不情愿地拎过话筒,就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京腔从里面传来:“冠南同志啊,你好大的架子,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啊!原来是省委书记,一丝惶恐袭来,方才随意靠在沙发上的懒散劲儿顷刻全无,管冠南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坐正。
这几年,每次他要找省委书记或省长汇报点工作,都得反复提前预约多次,才能获得短暂而宝贵的面谈机会。即便是书记、省长们找他,也只是先让秘书打个电话过来。今天,这位博士书记亲自打电话给他,难道是有什么急事?还是出了什么事?他不由得心下一紧百花公司重组省会商贸城方案……他脑子里迅速闪过最近省经济研究中心急办的一个个项目。“是冠南同志吗?怎么不说话?”省委书记略有不满。“哦,是我,是我。”他很快恢复了镇静,“我这不是在洗耳恭听嘛。”为了缓和尴尬气氛,他本想同书记幽默两句的,不料,被无可置疑的声音打断了:“四点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带哪方面材料?”他忙问。“什么都不带。”话音刚落,书记就把电话放下了。
从省经济研究中心到省委办公楼,最多只有十分钟的车程。他看看表,还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呢,赶紧把思绪归拢一下,书记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如此急匆匆地要召见他?他站起身,慢慢地给自己沏了杯茶,借机稳了稳心神,又从兜里摸出“金芒果”点上,伴着升腾而起的青色烟雾,他皱起了眉头:“肯定不是谈研究中心的工作,不然的话,怎么连材料都不让带?”三年前,省经济研究中心的确是一盘散沙,他接手后,调整了处室,明确了责任,要求关键处室眼睛向下,深入农村,深入基层,联系实际,拿出了不少好的建议供省委、省政府决策参考。研究中心的报纸、杂志通过改制、招聘,面貌焕然一新,分别被评为全国社科类优秀报刊。他深吸一口烟,看着徐徐吐出的烟圈在眼前渐渐飘散,思路也一点?发散开来:是宛丘城建的告状吗?可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难道还能被翻出来?况且,当初也不过就是违规操作了一下而已,不是早就处理过了吗,行政记过的处分也早已装入了自己的档案。莫非是管城烟厂的事?管城烟厂厂长与他私交甚笃,他们认识多年,直到现在他一直抽着管城烟厂生产的、只会发给内部职工的白盒“金芒果”。虽然烟厂厂长遣儿子、带小蜜、携巨资外逃的因素很复杂,可他离开管城这个县级市市委书记的位置已经十年了。
他在办公室来回踱了几圈,猛然瞥见墙上挂的“天道酬勤”,不禁又想,天道还真不一定酬勤,天事从?高难问,猜不透就算了,顺其自然吧。继而,他又笑自己,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卑下,成了戚戚之人?
四点三十分,管冠南准时赶到省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口。他轻轻地敲了下虚掩的门,秘书小郭立刻迎了上来,满脸笑容地对他说:“书记要请你打双升呢。”“他有那雅兴逗你老师开心吧?”小郭曾是平原大学的研究生,他十年前作为兼职教授,给小郭讲过课,彼此还算熟悉。
说笑间,两人已然走进了书记的办公室套间。“冠南同志,请坐。”瞥见两人进来的身影,省委书记慢慢合上了手里的文件夹,微笑着从宽大的老板台后面转过来拉着管冠南一同坐在沙发上。
“你老家好像是少林寺吧。”省委书记问。
“少林寺东南,离颍河不到两公里。”他惊诧于书记的好记性,记得还是很多年前,他曾对书记笑言,自己是少林寺第十四棍僧,无法无天。
书记接着说:“你那管姓与管城、管仲有什么渊源没有?”
看书记只是拉些家常,管冠南方才一直提着的心稍微松了松。他接过小郭递上的茶杯,又从口袋里掏出烟,向书记让了一根,见书记摆手,自己也不方便在这儿吞云吐雾,就又把烟装回兜里,捧着茶杯,微笑着向书记娓娓道来:“周武王灭商后,三弟叔鲜于管国,称管叔,管国在平原省会一带。管叔因反对周公旦摄政,与被封于宋国的商纣王之孙武庚和封于蔡国的兄弟蔡叔等联合发动叛乱,被周公镇压了下去。管叔被杀,其子孙便以管为姓。”
他一边说,一边留心观察着书记的脸色。见书记听得津津有味,管冠南不经意间调整了一下坐姿,带着一脸笑意接着说道:“后来,周穆王又有庶子封于管,后代也以管为姓。管仲生活的年代距此不远,应当是周穆王庶子的后人。”
说到这里,他看书记抬眼望墙上的钟表,忙打住话头:“噢,我话多了。”不料书记说:“不多,不多。你知道吗?管仲是生在颖上,颖上是我老家的一个县,应该是我的老乡呢。”
“不,”管冠南认真起来,“颖上有两种说法,一是颖水的上游,二是指颖邑。西周时,颖邑的治属在登封东南,而颖上县是隋朝才设的。”
“哈哈哈。”看着这位老兄脸上那份认真的执拗,省委书记大笑起来。这位中国著名学府的博士生、中国最年轻的省委书记,自然知道管冠南所谈的这些。见已经较真的管冠南一脸严肃的样子,他豁达地说:“连我你也敢争,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常有理’呢。”
管冠南闻言,低头微微一笑。书记话锋一转:“冠南同志,你对你最近的工作有什么考虑吗?”
“我觉得现在挺不错的,读点书,写点文章,搞点调研,其乐融融。”不过,那语气里分明流露出几分不得志,即便笑脸如故,也依然能让人隐约看到一丝抱怨。
“哦,看来你对省委三年前把你调回省城还耿耿于怀呀。”管冠南心里的这几分小算盘哪里瞒得过书记的法眼,“我听人说,你在办公室里挂有一副自题联,写着“粗茶淡饭布衣裳,这点福让老夫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有后生当”
管冠南心里一怔,这是哪路神仙又告御状,书记连这副楹联都知道了?看来以后真得再防一点。他忙解释说:“我办公室还挂着一幅‘天道酬勤’呢。”
“冠南同志,”书记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在宛丘工作的那几年,我刚到省政府工作,对你这个常务副专员的工作还是给予肯定的。虽然你捅了不少娄子,也背了个不大不小的处分,但省委也有难处,你就别计较了,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管冠南心里也明白,当年书记对他还是非常关照的。处分是个偶然事件,当时的专员在中央党校学习,他主持行署工作,谁让宛丘的歌舞厅失火烧死烧伤数十人呢。那些随时伺机攻击自己的人正好找到了借口,抓住了把柄,要把自己往狠里整。要不是书记当时极力争取,保护自己,处分可能会更重,就连经济研究中心主持工作的副主任这个位置也是坐不上的。所以,管冠南连忙说:“谁敢计较,不会的,怎么能计较呢?”
省委书记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表情严肃地接着说:“冠南同志,你是知道的,沙颖地区在全省人口最多,也最落后。我和几位书记谈了多次,感觉还是你去合适一些。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沙颖地区本级财政收入才一个多亿,不及南方一个村,人均GDP不足全国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省里压力很大啊。你也知道,周治平是中组部从东北交流过来的后备干部。他做了三年多?员,有一半时间都是在省里、在北京跑钱发工资。四处‘冒烟’,积重难返,也真难为他了。这次省委下决心调你过去任副书记、行署专员,撤地建市政府筹备组组长,是要你同治平同志一起,迅速改变当地的落后局面,赶超全省的平均水平,也帮我们卸些担子啊!”
望着书记热切且不容推诿的眼神,管冠南问道:“省委决定了?”
“刚开过常委会,常委委托我同你谈话。”书记严肃起来,“省委要求你,一、加强班子团结,尤其是同周治平同志的团结,形成合力,减少内耗;二、发扬拼搏精神,大开放,大跨越,尽快构建中原东部中等城市框架;三、减轻农民负担,提高下岗职工的就业率,保持社会稳定。至于以后的具体工作,省委还要部署。你,有什么要求吗?”
沙颖的情况,管冠南何尝不清楚:传统农区,派系纷杂,民风剽悍。古代多农民起义,近代出土匪劣绅,当代诬讼乱告。地厅级干部圈子里流传着两句话:东西南北中,别向沙颖行。近一个时期,外派一、二把手没有在沙颖干满一届的。管冠南也知道,自己没有向省委任何领导汇报过思想,也没有过再出山的要求,好的市哪能轮到他。况且,从一个主持经济研究中心工作的副厅级干部变为一个全省最大地区的专员,不久又要当市长,这在常人看来是多么难以企及的。看来,于情于理是没有价钱可讲了,那就围绕着省委的三条表态吧:“请省委放心,我服从组织决定,一、搞好班子团结,不管是什么情况下,如果班子不团结,责任在我;二、用足用活政策,扩大开放,力争五年大变样;三、依法行政,保证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
管冠南看书记一直点头微笑,赶紧趁火候就势说:“不过,先给我一个月时间去沙颖摸底调查一下,到时候提个综合治理方案,咱们省委、省政府可要特批哟。到时候,多给我们沙颖一些优惠政策啊。”
“不会让你乱钻空子的。”书记说,“不过,有些事情好商量。你最近在看什么书”书记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站在书架前,管冠南知道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去了,连忙给书记和自己的杯子里续上水,作好长谈准备。
这时,秘书小郭走了进来:“书记,快七点了,你不是还要打双升吗?”
“双升就不打了,听说他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又是有名的‘常悔牌’,边看新闻边聊吧。你去食堂安排点吃的,再弄点沙颖大曲,管专员可是管一瓶哟。”
管冠南只好欣然陪同。
看来,答应女儿的事儿又要爽约了。他心中暗暗叹口气,有时候,顾事业真的就顾不了家啊!
二.故人来访
管冠南住在省政府甲院,这会儿,家里四室一厅的房子可谓闹翻了天。女儿管莹刚考过博士研究生,在家等通知,她邀请了五个同学晚上来一起过生日。早晨,她把这个生日派对告诉管冠南,希望管冠南与妈妈一同回避,不料管冠南非要与她一起过。管莹有些出乎意料,在她的记忆中,天天忙碌的父亲从来没有同她一起过过生日,要么是忘记了,要么是顾不上。这三年父亲闲下来了,可她过生日时都是在中央美院。父亲说,让我来感受一下你的另类生日吧,说不定会年轻几岁呢。管莹马上与他约法三章:一?不要看不惯;二、不要把自己当成长辈;三、要尽情融入。管冠南满口答应,并说要给她一个惊喜。
今早,管莹破例没有睡懒觉,订蛋糕、买糖果、煲肉汤、打电话,忙得不亦乐乎,下午六点时,总算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了。同学们陆续来后,大家一起在偌大的房间里兴奋地漫无边际地神吹胡侃,等着管冠南回来。谁知两个小时眨眼就过去了,还没见管冠南的踪影。管莹几次忍不住想给爸爸打个电话问一下,可又怕打搅爸爸那边的工作,几次拿起话筒,又都放下了。不过,家里倒是连续来了几个找管专员的电话,弄得她开始生气,索性把电话线拽了?来。她招呼同学们:“别等了,我们开始吧。”
管冠南这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他从省委食堂出来时,已经快十点了。他急忙赶回办公室,把放在那儿的一套精装《中外名画鉴赏》取出来。这套画原价一万元,他是用五折的价格淘来的,心中一阵窃喜,嗜画如命的女儿如果见到它,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画集很重,足有二十公斤,在往七楼扛的过程中,竟歇了两次。老了,不中用了,人啊,不服老不行啊。他心里暗想。
打开门后,只见摇曳昏暗的灯光下,几个戴着夸张面具的男女正在狂放的乐曲声中赤着脚蹦跶,他不免怒从心生。想想约法三章,他还是尽量压住火气,低声喊:“管莹!”管莹看到爸爸回来,忙一把扯下面具,并打开客厅全部的灯。几个同学也取下面具,尴尬地彼此笑笑,赶紧和管冠南打招呼。
“钟馗到来,百鬼退位。”妻子文珺从卧室出来,一看丈夫的脸色,赶紧打圆场,“看你们闹成什么样子了,快收拾收拾吃饭吧。”她又嗔怪丈夫:“明知道莹莹过生日,偏偏这么晚才回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呢,让孩子们担心。”
“哪敢打呀,今天大老板召见,我连手机都关了。”
等管冠南落座后,大家纷纷围坐在他身边。管冠南习惯性地将双腿交叠,从兜里摸出烟点上,目光扫视大家一圈,看孩子们都有了几分拘谨,他淡淡一笑,语气忽而一转,像拉家常一样,慢语轻声地跟大家闲聊开来。
不过,他绝对没有摆出领导训话的架势,倒非常像是一位学长在谆谆教诲晚辈,大家心里听得都热乎乎的:“你们将来可都是精英呀,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一代老喽,未来社会的成绩要你们这批年轻人去开创啊。真是羡慕你们……”正说着,门铃声一阵阵急促地响了起来,文珺赶忙站起身去开门。
“冠南啊,这还没上任呢,就把家里电话和手机都关了,不怕脱离群众呀。”伴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两个人影很快就从半开的门角处闪了进来,“哟!在摆家宴呢,也不招呼一声。”
“庭凯兄!哎呀,好久不见了啊!”管冠南见来者是沙颖地区人大工委主任杨庭凯,赶紧站起来寒暄。看到管冠南的目光扫向紧随自己身后的小伙子身上,杨庭凯忙介绍说:“治业,这就是管专员,你管叔。冠南,这是我姑爷,姑爷进家,咱讨口酒喝不过分吧。”郑治业也忙凑到跟前,笑着招呼:“管叔!”
管莹他们见来了客人,纷纷起身去了别的房间。
“咱俩从党校同学到今天快二十年了,你可是第一次莅临寒舍啊。”管冠南笑着打趣杨庭凯道。
“这次来省城看病,想跟你联系,又怕你灌我酒。哎呀呀,真是不见想见,见了又害怕啊。”杨庭凯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望着管冠南,又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姑爷,“就是为了不怕你灌酒,我才把他带来了。这孩子现在担任鹿城县县长职务,刚从丹麦回来。以后,还指望着老兄你提携他哪!”
管冠南的眼神在郑治业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又仿佛有那么一丝欣赏。总之,在郑治业看来,那眼神里有些意味深长,捉摸不透。
“既然带来了酒搭子,那咱哥俩儿今天就要喝个痛快,不醉不罢休!”管冠南微抬下颌示意文珺,“快准备点下酒菜过来!我们……”
杨庭凯忙打住话头:“别让弟妹忙活了,下酒菜我带来了。治业,把咱下边车里的闷糟鱼、酱蒲菜和卤狗肉拿上来。对了,我还带了几瓶极品沙颖大曲呢,这玩意儿如今比五粮液还贵。对了,听说你今晚同省委书记喝的也是这个?”
管冠南心下一惊,心想这才多大点儿工夫,连同书记喝啥酒这人都能知道,可见此人非同小可,以后自己要多留心了。杨庭凯见管冠南愣神,忙打哈哈说:“没啥,别惊讶,省委招待所所长是我大侄子,我们都会给你保密的。”
保密这年头,些事还能捂得住?说不定就在此刻,在沙颖相当一级干部中早就传开了。管冠南暗自思忖,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坏事,省委书记请自己吃饭,说明咱和领导关系近,领导看重咱,这里头的意思可就能经得起推敲了,借机震慑一下个别势利小人也无不可。虽然心里已经转了几个弯,管冠南脸上依然带着笑,不动声色地说:“老兄,我这次被组织上派到沙颖工作,实属突然哪,正想多听听你的意见呢。”
“唉!一言难尽哪,这几年沙颖被那伙人折腾得一塌糊涂,综合实力成了全省的锅底。不过,干部倒是出了一批又一批。现如今,当地是数字假、文凭假,孩子也都变成假的了。”杨庭凯叹息道,“沙颖现在急需你这样的领军人物去开创局面呀!”
“孩子怎么能作假?”管冠南有些惊讶。
“干部百分之九十都生二胎,可上报的一胎率数字是百分之九十五。”杨庭凯正说着,门铃响了,“治业来了,咱们以后再谈这些吧。今天只论友情,不论其他。”
郑治业搬了三个大大的包装箱上来,累得气喘吁吁:“管叔,像你这样级别的干部,咋住七楼呢搬个东西也不方便。”
“就这还差一点没弄到手呢,副厅级干部挤正厅级别的房,不住高能行吗。”管冠南透着几分无奈,着他们俩说,“人家可不会考虑文珺有多年的风湿性心脏病。对了,箱子里都装的啥宝贝,快打开看看。”
“你以为是人民币哪,想得美!这是姑爷孝敬我这个病号的,今天,我就借花献给你这个如来佛喽。治业,快打开,让你管叔审查审查。”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货真价实的闷糟鱼、酱蒲菜和卤狗肉,管冠南的心也就踏实了下来。如今这世道,但凡是送礼的,不亲眼验过,真保不住里面给你装点什么,来个瞒天过海。
大家坐定后,杨庭凯吩咐郑治业:“治业,快斟酒,敬你管叔一杯。”郑治业赶忙起身先后给管冠南、自己的岳父和自己杯子里倒满酒,他举着杯子望向管冠南:“管叔,侄儿敬您一杯。今后,就请管叔多帮助我、指点我,有您的教导,我才能进步啊。”说完,他一仰脖,足足三两倒进了肚里。
好酒量,管冠南心里想,干脆再灌他一杯:“你第一次来,总得两条腿走路吧,再喝一杯!”郑治业连菜也没顾上吃一口,满满一杯就又下了肚,脸色逐渐红润起来。
管冠南道:“刚才听杨主任说,治业到丹麦去了,不会是去游山玩水吧快,说点异国感受助助兴。”
郑治业脸上泛着红光,望了望自己的泰山大人,又扭头望向管冠南:“叔啊,我们这次到丹麦去,可真不是去旅游的。我是与鹿荣集团的老总一起去进口丹麦种猪。鹿荣集团生产的火腿肠质量近几年呈下滑趋势,都是因为生猪肉质下降。这次引进的一千头种猪,是曾祖代纯种,共有四个品种,而且都是世界上最优质的品种。它们具有肉质好、生长速度快、瘦肉率高的特点。每头种猪离岸价是一万五千元,加上空运等各种费用,每头猪的价值超过两万多元,创下了国家一次性进口种猪规模最大的纪录。”说到这里,他把自己的椅子朝管冠南跟前拉近一点,脸上带着恳求的神色道:“管叔,明天上午这批猪就坐波音747到机场了,我们准备搞个方式,您参加吧。”说完,又向岳父投来寻求支援的目光。杨庭凯自然也是一脸期待地望着管冠南:“冠南,你看,你如果时间上方便的话,就去参加一下吧!孩子们脸上也觉得有光哩。”自然,假如管冠南能到场,不仅是在沙颖官场的初次亮相,也相当于给旁人传达了一个信息:他与郑治业的关系非同寻常。
不过,管冠南还是以早有他事安排为由拒绝了。他还不想这么早地出现在沙颖人的视野里,他需要一个更加合适的时机。杨庭凯他们见管冠南推辞,也就不再勉强,三人继续喝酒闲聊。
因之前与省委书记先喝了一阵,管冠南这时也有了?许酒意。于是,他就势装出几分醉态,问郑治业顺便还到过哪些国家,有什么体会。郑治业不到半小时就喝了近一斤酒,自然头也昏沉起来。他晃着脑袋说,他们还顺便到欧洲几个国家转了转,没有出过国,不多转几个就亏了。欧洲那些国家真是干净、漂亮,半个月皮鞋都没擦过。他去过荷兰,到阿姆斯特丹看了博物馆和凡?高的画。当然,他也到过那个著名的红灯区。说到这里,岳父杨庭凯忙插话制止,并一个劲儿地递眼色,不过,已然处于醉酒状态的郑治业哪儿还有那份理智,趁着酒劲接着显摆:“那些个女人哪,蓝眼珠、黑眼珠、白皮肤、黑皮肤的都有。她们打着手势,对中国人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语:放炮!开发票!管叔,你说这是啥话,啧啧,连中国人开发票这套都能扯上。”郑治业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坐在旁边的杨庭凯急得直翻白眼,手心冒汗。
“爸,管叔,我……我……我真没……没进去。不过,我就是……就是好奇,那些外国娘咋恁了解中国国情呢?”
杨庭凯实在是再也看不下去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拉过郑治业,带着几分歉意冲管冠南尴尬地笑着:“对不起,冠南,这孩子喝多了。咱们改天再聊。”说完,拽着郑治业,低声吼了一句:“走!”
三.一把手的心思
文玟是同郑治业一起下飞机的,她本想先找个地方好好泡个澡,然后,再寻个好去处安顿一下,赶紧补一觉。不想车刚开到金水路上,郑治业的手机便响个不停。等挂了电话,郑治业扭头对她说:“今天放你的单飞,省得你再嫌我烦。”“不会吧——”她皱着鼻子,拉长语调,带着几分撒娇的样子扯着郑治业的袖子,“直觉告诉我,这是你老泰山打来的。要不,你接电话时怎么一个劲儿地说好呢。”这个女人,真是聪明!不过,老泰山喝令,不敢不从。他随手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好啦,宝贝,我先去忙正事。咱们晚上见,你先去?排一下。听话!”文玟接过钱,娇嗔道:“去死吧你,哼!”车缓缓靠边停住,文玟撅着小嘴拎包下了车,全然不顾郑治业嬉皮笑脸的模样,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然后,头也不回地扭搭着身子往前走。郑治业在她身后按了几下喇叭,她佯装不理。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停住脚步轻轻侧过头,发现郑治业的车早已绝尘而去。哼!这就是男人。
抬手招呼了一辆出租,文玟找了个环境优雅、设施一流的豪华洗浴中心泡澡。干蒸、湿蒸、搓盐浴……等躺在飘满玫瑰的奶色浴液里时,她的心思才算安稳下来。
这一个月的欧洲之行,真是又累又刺激。她和郑治业以及鹿荣集团的董事长郑顺昌一行六人到欧洲是去购买丹麦种猪的。而且,这条线还是她在外贸部工作的朋友牵的,靠着铁哥们的鼎力相助,他们只用了一周时间便谈妥了合作的事情。不过,好容易出趟国,不能白白地跑一回路,怎么也得四处转转不是?当她提议大伙分头到欧洲各国转转时,做东的郑顺昌老板欣然同意。
郑顺昌心里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如果自己当县长的侄子能和这位“通天女侠”加深交情,把友谊再往深处延伸一下,那以后自己办点什么事情,不就更顺畅了吗?于是,他大方地塞给郑治业五万欧元,让他务必陪同好文玟。
郑治业拿到钱后,就和文玟单独行动了。风光旖旎的异国情调,加上那种孤男寡女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一直以来对文玟只有贼心没有贼胆的郑治业终于抓住了机会,大施献媚技巧,时不常搞点小情调弄点小浪漫,哄得红颜一笑。反正,半推半就的,两人就交情到床上去了。也因了这份偷欢的刺激,两个人的感情急剧升温,不过,天上人间的神仙日子没逍遥几天,就不得不回国了。
文玟泡完舒服的花瓣养生美颜浴,又点了个昂贵得让人咂舌的特色按摩。反正有人埋单,何乐而不为呢?一想到郑治业把她一人丢在路边,气就不打一处?,男人不能只是索取,金钱上的付出多少能平复女人情感上的失落。
趁着按摩的空儿,她给郑治业打了个电话,让郑治业安排个车一小时后来接她。然后,她舒服地躺下,由着按摩女捏腰捶背。
夜幕中的省会未来大道,车水马龙,流光溢彩。在未来大道北段一家叫“云水涧”的茶馆的日式房间里,新任沙颖地委书记周治平正端着热腾腾的毛尖,眺望着窗外生闷气。按说由专员升任为书记,他该高兴才是,但这会儿他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下午四点半,省委的谈话,是由省长和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来和他沟通的。而同新任专员?冠南谈话的,竟是省委的一把手!谈完话后,这个一把手竟然还请管冠南吃了饭!他心里清楚,一顿酒席无所谓,关键是待遇不同。你一把手单独交代工作,可以,安排吃饭也应邀请我呀。这事儿虽不大,可是,改日传到沙颖,不知会有多少个版本呢!以后这工作怎么开展?
他隔着茶室的落地窗,隔着璀璨的夜景,望着人声鼎沸的未来大厦,一种无奈和失落感渐渐席卷包围了这位异乡客。热闹中的寂寞是最大的寂寞,人群中的孤独是最深的孤独。
四年前,在东北某市任市长的他正踌躇满志地奔波在白山黑水间,规划实施着发展蓝图时,被组部一纸调令交流到平原。在沙颖这块古老陌生的土地上,白天前呼后拥,热闹非凡,可每当日暮星稀,尤其是在举目无亲的夜晚,他感到一切都显得陌生,似乎自己就是那水中的飘萍,沟通上、生活上的孤独,促使他炽热的内心时常期盼着语言的交流甚至是野性的呼唤。按捺不住寂寞的他,也有几次差点没把握住自己,险些失身。不过,为了仕途,为了前程,他还是忍了。文玟——这个小妖精,每次都把他弄得火烧火燎的,怕见她又总忍不住想见她。下午给文玟拨了几次电话,都无人接听,本来烦躁的他更焦躁不安了。
他在东北本有家室,当初他娶家的那可是哈工大的校花啊。妻子为他生下一个宝贝儿子后,为了照顾家庭,放弃了本来非常好的工作机会,到省妇联找了份闲差,相夫教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前年,黑龙江发大水,一时没有看管好的儿子约几个同学去看百年不遇的洪水,结果失足溺水而亡。这可是他们家的独苗啊,已到知天命年纪的妻子竟因为此事,精神失常了。周治平壮年失子而后嗣无望,当然也是悲痛至极,但是,看到妻子已然在生活打击下跌倒,他无论如何都得撑住啊。
最近,他把妻子接到沙颖这边来了,一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妻子,同时,也为了能时时提醒自己,掐断罪恶念头,千万别在生活作风问题上栽跟头。不过,尽管对妻子悉心照料,她的病还是时好时坏,前一阵又加重了,在家里砸东摔西。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把她暂时送到省城的安定医院,让妻子接受一下正规治疗。看着妻子穿上白色住院服,和一些同样精神上有问题的患者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时而莫名其妙地又说又笑,他心里像被刀绞一样难受。可是,人生无常,有什么办法呢,人生无常啊!
今天下午,省委找他谈过话后,他本打算去看一下尚在医院治疗中的妻子,但省委的召见形式又使他改变了主意。此刻,他心乱如麻,想一个人清静一下。而且,他知道文玟已从欧洲回到省会了,如果能把她约出来茶聊,无论对此刻的心境还是对以后开展工作都会不错。毕竟,这个和他有几分交情的女人正是管冠南的小姨子,也好趁机打听一下管专员的动向。
周治平打电话时,文玟正收拾从国外带回的物品呢,整整两大箱时装,还有各式各样淘来的宝贝。她嘴里一边哼着曲子,一边拎起这件扯过那件在身上比试。穿衣镜里,尽是她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的表情。
她把手机放在振动上,当发现有周治平的来电后,连忙给他回了过去。周治平告诉她:“我在老地方等你。”文玟一听,赶紧换上在巴黎刚买的?皮大衣,并精细地描画了一下自己的眉眼,确定风情万种呼之欲出的时候,又连忙从箱子里取出那幅齐白石的《不肯伤廉图》,匆匆赶往“云水涧”。
“云水涧”的暖气烧得很热,使文玟显得更加容光焕发。周治平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文玟,这女人,肌肤如玉,美目流盼,一颦一笑间都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而且,紧身薄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充满青春朝气的惹火身材。再加上她此刻的娇媚神态,真是让人忍不住往歪里想。
周治平从文玟身上把目光收回来,低着头一边摆弄茶水,一边轻声感叹:“还是洋水滋人哪,你今天真是魅力四,光彩照人。”文玟没有听清,忙问:“什么?”周治平故意笑而不语,半仰着头眯着眼睛笑她。文玟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攥起小拳头一通捶打:“你啥时嘴里能吐出象牙?”
一番说闹过后,文玟展开了带来的画卷:“这可是我托人从北京买来的,你看看怎么样?”周治平凑过身去,低头辨认着题款:“宰相归田,囊中无钱,宁肯为盗,不肯伤廉”,想来应该是真迹,忙打哈哈说:“不错。这东西值钱啊!你这是花多少银子淘换来的?”“钱?为什么非要有钱才能淘换来。这是我用脸换来的!”文玟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眼睛直?勾地盯着周治平,等待他的回复。
“哈哈,那就先谢谢你文大小姐喽。”周治平收起画卷,笑着招呼文玟坐好。两人一边品茶,一边东拉西扯了一通她去欧洲的事情。看文玟谈兴正浓,周治平话锋一转,貌似无意地说道:“管冠南要去沙颖做专员了……哦,对了,这个人是你姐夫吧?”文玟一愣,脸上的笑顿时僵在了那里。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吧,怎么一下子就转到了姐夫身上看文玟惊讶,周治平忙解释道:“今天下午我去省里开会,也是刚刚知道的。而且,听说此人正巧还跟你沾亲。能谈谈他吗?我挺想了解一下管冠南的。”文玟一听这话,立马兴起来,周治平是书记,管冠南是专员,这么说来,以后她就可以在沙颖通吃喽:“太棒啦!”
周治平看她一时间喜形于色,满是期待的眼神,鼓励她赶快说下去。“我姐夫啊,思想上有点天马行空,不受羁绊和约束,但是呢,敢说敢干敢负责,喜欢创新,没有权威意识。原先在宛丘、管城可都是干出过辉煌业绩的!”周治平说:“这些我都知道,不过,听说他不太好相处……不知道传言真不真啊?”文玟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眼睛一翻:“我姐夫这人挺好的,从来没有歪心眼。别听外面那些人胡诌。”
周治平摇着头哈哈笑道:“看看?真是一家人一家亲不是,这还没说什么呢,立马袒护上了。我这是跟你开玩笑呢。其实,管冠南同志到沙颖去工作,我是非常支持非常欢迎的。以后,也请你多费心,沟通一下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啊!拜托你啦。”
“好说好说,在下一定谨遵周老板的吩咐,做好你和姐夫沟通的纽带和桥梁,哈哈。”看文玟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周治平悬着的心多少放下了些。
之后,他们又天南海北地神聊了起来。眼见快十一点了,周治平觉得时候不早了,该去看看妻子了,便和文玟告辞,先走了一步。
等周治平的身影一消失,文玟立马打电话给姐姐文珺,求证姐夫升迁的事。文珺埋怨她:“你这个当小姨的,连外甥女的生日都忘了,倒惦记着姐夫的升迁!冠南回来得晚,现在家里客人刚走,我不清楚这事,你同你姐夫说吧。”管冠南接过电话,借着酒意含糊地说:“只是有这个意向,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呢,你这都从哪儿听来的啊,别没事瞎传谣言。”文玟一听,急了,忙说:“姐夫,你啥时学会黏糊了?这是你施展才华的最后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倘若按你的能力,俺觉得当省长也绰绰有余的……”管冠南对小姨子的热切有点不耐烦,又不好发作,便打断她说:“我困了,以后再说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文玟听到一阵忙音传来,无奈地放下电话,心里骂了句:“犟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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