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退休多年,古正中还享受着政协副主席的待遇,出行有车。车子是老式的捷达,司机是个小伙。出了初曦门不远,车子拐上乡村土路。几天前下过一场大雨,雨后进出的胶轮拖拉机,把车辙碾得很深,经常刮蹭老捷达的“肚皮”。司机对这趟官差显然很有情绪,一路上不出声,冲着老捷达较劲。老捷达像个垂暮的老人,喘息声充满沧桑。
我对陆鸣委托的抵触,很像这个司机,却没有老捷达可以发泄。我明白陆鸣的感情是一厢情愿的。一个离家日久的人,对于乡土有的是形而上的眷恋,而久处其中的人,则是形而下的吃喝拉撒。古城县委把整个事情委托古正中协调,就是一种推诿。对陆鸣有所交代,对我面子上好看,这是一种官场哲学。每天觥筹交错送往迎来,谁还有闲暇去在意,一个死去半个多世纪人物的名节。再者还有一个不甘愿接受陆鸣委托的原因,是因为我对发生在六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事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这个调查该从何处下手。我觉得自己像月圆之夜站在山丘上的猎狗,瞅着月亮狂吠,却想不出该如何下口。
古正中人老余威在,事先打电话到杠子峪,杠子峪村的女支书顾梅等在村部。村部是一栋二层砖瓦房,在村小学的一头,村部里可以听到小学校朗朗的书声。顾梅是个粗声大嗓的女人,一见面拉着古正中的手,埋怨他总也不来,弄得人都生疏了。古正中从顾梅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向顾梅介绍我。顾梅使劲捏着我的手,说到了杠子峪就是到家了,肉墩墩的大手捏得我手生疼。我顾盼顾梅,很有方青卓的范儿。打趣说:“顾书记很像一个女明星。”顾梅朗声大笑声振屋瓦:“你说方青卓是吧,挺多人都说我像她,但我比她肥实。”顾梅的笑声化解了初见的隔膜。虽说刚过十点,顾梅已经准备好了午餐,让我们边吃边谈。顾梅安排我们住在村部的楼上,古正中说离城不远,要安排我住宾馆。相互妥协的结果,晚上我住杠子峪,古正中回城,有什么情况及时沟通。
郭跃珠的老宅在村部的后院,在村部二楼上差不多可以看见全貌。起初,我以为这是包产到户前的生产队场院,到跟前才发现很有分别。这是一个过气的但很有风度的院落,一溜七间正房,凸显着一搂粗的柱脚。
柱脚是红松木,棕红色的漆皮斑驳脱落。柱脚础石高出地面半尺,是清一色的大青石。古城县境内无山,如此规模的础石就显得非同寻常。房山头前后两个屋角,各有一个雕花的陶件,上面雕着麒麟和云纹。老式的格子窗,古旧质朴,见于庙宇之类建筑,在乡间已不多见。青瓦出檐下,依稀可辨当年的彩绘。白娘子断桥借伞水漫金山,蓝桥相会,还有红娘传书莺莺听琴。彩绘漆皮卷起,露出里面黑灰色的木纹。东西各有三间厢房,比主屋略矮。在斜阳下,西侧厢房隐在阴影里,面目不清,东侧厢房房顶上长着矮树,显得破败。院子中间堆着包米,正屋东侧房山头后堆着鸡粪,整个院子弥漫着鸡粪的味道。
顾梅抓起一把包米,拣一粒在嘴里咬碎,又吐在包米堆上,把手中的包米粒天女散花,对着空荡的院子环顾着喊:“郭开,来客人了。”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猫腰拱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男人不适应强烈的斜照,手搭前额眯着眼睛打量我们,对顾梅说:“顾书记,这隔三差五就有人来看房子,弄得人心里头刀搅麻乱的,到底是保护还是不保护啊。”顾梅说:“县上说保护就是保护,你就等着拿钱吧。”又对着男人介绍古正中,说这是县上的政协副主席。又介绍我是省城的记者,专门为了郭跃珠的事来的。男人的目光黯淡下去,说郭跃珠的事不是他的事,与他无关。顾梅较真:“你这人简直了,怎么就与你没关,你不还住着郭家的老宅子,等着政府征用保护吗?”男人名叫郭开,就是他退回了县民政局颁发给郭跃珠的烈士证书。有了这个先人为主,不由得对他多看了几眼。郭开看起来是个精明人,对顾梅的指责郭开欲言又止。顾梅指点郭开,让他引领我们参观郭跃珠老宅。
郭开把老宅的正房让给鸡居住,变成了真正的鸡舍。从窗户看进去,三层鸡笼子这头排到那头,郭开抱怨:“今天说保护明天说保护,弄得连鸡雏都不敢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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