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文乃是针砭时弊、干预社会、关切民生的一种文类,王小波杂文的卓异之处在于:他以独有的声腔和文体,把“智慧”和“有趣”破天荒地纳入社会伦理论域,同时,他也一再把道德判断转换为智力判断,由此突破了社会伦理探讨的单一道德向度:“伦理道德的论域也和其他论域一样,你也需要先明白有关事实才能下结论,而并非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只要你是个好人,或者说,站对了立场,一切都可以不言自明。”智慧“作为蒙昧之敌,在王小波的作品里受到了无以复加的拥戴——它成为道德的前提,更是道德本身,而与道德灌输势不两立:“假设善恶是可以判断的,那么明辨是非的前提就是发展智力,增广知识。”“我认为低智、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假如上帝要我负起灌输的任务,我就要请求他让我在此项任务和下地狱中做一选择,并且我坚定不移的决心是:选择后者。”在在显示出他毫不退却的启蒙主义者立场。
反对哲人王——重读王小波杂文
可是突然,一场翻天覆地的语言变局随政治变局而来——先前的语言方式,因其贵族阶级的血统而成为有罪的;综合了马列译著、工农口语和传统民间熟语的新白话,自此一统天下。此一语体,捣毁了那个正在成长的既美且善的万能系统,中国古典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蓊郁之树被连根拔起,于是汉语沙漠的地面上,布满沙棘草似的“新白话”。它是如此贫乏干枯,以至于无法以这种语言确切描述复杂的人心与世界。反向地看,由于语言对人之思维的塑造作用,此种新白话孕育下的中国写作,几乎无法表呈无穷微妙的生命感受。有限的字词——它们随着《新华字典》的逐年改版而愈加减少——正在使国人的思维与感受力向简单弱智的方向飞速“进化”。由此也可以解释,何以当下中国的荒诞现实层出不穷,却未能有一部穷形尽相、震撼人心的荒诞文学作品。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由于现实生活的丰富性超过了作家的想象力,此系不具文学常识的无稽之谈。想象力的功能,不在于他/她能想象出稀奇古怪的事体,而在于他/她能在有限“世相”的空间里,表达出异常敏感的微妙体验。“微妙”是无边之海,滋养万物人心。没有它,人心将为木、为石,渐入麻木残暴之境而浑然不知。而微妙的心灵符码由复杂的字词组成,或者说,唯有把微妙的心灵诉诸言辞,心灵才能脱离晦暗不明、无以名之的潜在状态,而成为存在。
“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学家”——木心散论
莫言是感官的天才,我必须向他元气淋漓、狂放不羁的想象力致敬。这是一种背离日常逻辑与僵化真理的想象力,它令心灵和感官酣醉起舞、交合繁殖,由此创生出一个个恣肆汪洋的叙事宇宙,亦由此解放那些受缚于“习惯性强制”的被动主体。此宇宙深具强烈而挑衅的肉身性——易见、易触、易嗅、易啖却又难以承受……将主体判断反讽性地形诸感官化和意象化的叙事,乃是莫言展开其个体神话、外化其想象力的重要方式。“天上有宝,日月星辰;人间有宝,丰乳肥臀。”
不驯的疆土——论莫言的小说
从《废都》到《秦腔》,贾平凹的小说写作走了一条“直面真实,立此存照”的扎实道路。这位当代中国写实功力堪称翘楚的作家,对不堪热爱的生活饱含了虔诚的敬意,其笔下形象,似乎皆是他长久体验和结识的对象,充满无可湮灭的真切质感,也反射出其批判精神的光芒。我们能够看到,强大的否定性思维赋予了贾平凹洞见现实黑暗的清醒力量,但是,也取消了他对抗黑暗、自我拯救的主体意志。绝对的“否定性”,这意识世界的靡菲斯特,它杜绝虚伪的幻念,但也否定上帝的真实。“上帝”,这个比喻的说法,它的又一名称叫做“存在本身”,乃是一切存在物赖以存在、赖以获取意义和价值的源泉。这源泉滋养着肯定性思维,赋予人拯救自身、自由创造的原动力。显然,这种肯定性思维在贾平凹那里受到了靡菲斯特的抑制。他有些屈服于它的淫威之下。由于片面现代主义的轰鸣,他误把靡菲斯特的声音当做了最高的真理。“真实!真实!丑陋的真实才是世界最终的面目!”他以为握住了那真实,他便得到了最后的升华。他忘了世界上还有别的选择,并不存在定于一尊的真理。如果他放眼于宇宙,当会相信创造者唯有兼具肯定与否定,才能既看破丑,又创造美,如同唯有上帝和魔鬼俱在,世界才能日以继夜,生生不已。
贾平凹需要唤醒他心中软弱的上帝。他应该知道,靡菲斯特的独角戏已快要唱完。这个魔鬼并非对什么都不屈服。当它把一切都认做虚无,它便最终屈服于宿命,于是它露出了创造力衰竭的惨相。上帝这时必须从睡榻上坐起,否则,一个死寂的世界将如何向未来运行?
未曾离家的怀乡人——一个文学爱好者对贾平凹的不规则看法
说林白是“中国自然诗人”,并非意指她的作品与“源远流长的中国自然诗歌传统”之间存有某种传承和对应的严谨关系。相反,她的写作是无视知识的。此处的“自然”,系指她所虔诚师从的,乃是天性而非经典——自我的天性,万物的天性。她从它们的密码中汲取灵性的源泉、书写的素材乃至作品的形式,不为意义世界的规范和文学史的督促,去驯化自己的写作。“生命”被她置放在凝视与想象的中心位置,而近乎她的宗教。它的每一细节、呼吸、感念、悸动,每一饱满而痛楚的瞬间,无不受到她热狂的礼赞。她的作品是血液之歌,生命的欢乐颂,有时,是酒神的附体。在初民式的郑重和喜悦里,她呼喊生命过往中的每一颗微粒——在语言的魔法中,它们旋转而微醺,意欲化做一颗颗独一无二的巨大星辰。
保存与牺牲——读林白
王安忆笔下的主人公们——譬如沪上名媛、普通市民、女大学生、富商巨贾——也都是些“没有个性的人”,但却是被“日子”所裹挟的人,是精神主体性尚未发育、由“物质世界”决定其精神存在的人,也是没有灵魂空间的人,他们服务于王安忆的表现东方平民生存价值观的目的,而这种所谓的“东方平民生存价值观”——我暂且这样概括吧——与其说是现实地存在并为王安忆所“反映”的,不如说是王安忆自身对“东方平民”想象的产物。问题不在于它是一种想象,而是在于王安忆对这种“东方平民生存价值观”所取的文化态度——它带有文化建构的意味,带有文化相对主义的意味,它以一种“记忆”和“记录”的面目呈现,似乎在给一切跨文化的当代观察者提供一个个具有“文化特异性”的奇观文本:我们东方人、我们中国平民百姓就是这样子生活和思想的,我们没有那些形而上的焦虑,没有那些戏剧性或悲剧性的冲突,我们对那些天下大事不感兴趣,我们就是生活在物质里、琐屑里,我们就是这样一个族群,我们就是这样一种文化,我们在这种文化里生活得很悠然,我们这种文化有一种独特的优点,因为它的这种优点,它是可赞美和应当长生不死的。现在,它遭遇到“现代性”这个强大的敌人,它被逼到了末路,而这一切是极可哀惋的。我以为这是王安忆小说文本的潜台词。
不冒险的旅程——论王安忆的写作困境
他力求多变,每部作品的艺术手法都令人难以逆料。这种源头活水般的创造力,得之于他的心灵对一种绝对的开放——那是一种对“自由的美学”的开放,只把局限和定法挡在门外。这样的心灵不受训诫,亦不施训诫,而直接近于“太初之道”。这样的心灵最好奇,多动,搜集世间一切关乎本质的讯息。当艺术创造的吁求骤起,这些讯息便倏然而至,奔涌到他的眼前等待筛选和组合。因此我们看到,伟大的艺术家其实都是伟大的组合家——是形式组合的卓绝匠心诞生巨大的热能,成就全新的作品。这一过程无法被理性言喻,只能诉诸直接领悟的心——正如爱因斯坦所言:“直接领悟的心乃是上帝赐予的礼物,理性只是它的仆人。”仆人绝非无所不能,我们不必为其局限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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