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区的愤怒有了着落。这是伦敦佬刺伤他以后第一次不带刀走出厨房来。话刚说出口,他就被李区一拳打倒在地。
3
我与海狼拉尔森越来越亲密了,这关系就好像国王和弄臣之间一般,我的作用是使他快乐,只要能够使他快乐,一切都可以顺利进行;但是假使使他厌烦了,我就立即从房舱桌旁被贬到厨房里去,而且,那时我应当以逃得生命、保全躯体为大幸。
三天前的清晨,我到他寝室加开水,看见他双手抱头,肩膀像是啜泣般耸动,像是有什么巨大的痛苦折磨着他。他没有发现我,当我不动声响地退出来的时候,听见他“天呀!天呀!天呀!”地呻吟着。
中午饭桌上,他问猎人们要治头疼的药,到了晚上,他已变成了一个半瞎的人,在船舱里蹒跚着。
“我从来没病过,亨甫,从来都没有头疼过。”
这使人眼瞎的头疼继续了三天之久,他完全得不到同情,只是一个人在那里挨着。不过今天早上。我去他寝室打扫时,发现他已经复原,正在那里努力工作。房间里到处是设计纸,摊开的书,他手里拿着罗盘和直尺,正在一张纸上画着某种比例图。
“喂,亨甫,”他亲切地叫我,“来看看我的设计。”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
“为航海家节省劳力的设计,有了它,航海就像幼儿园的课程一样简单了。只要暴风雨之夜天上还有一颗星星,你就可以立刻找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他说话时是胜利的语气,眼睛里闪耀着大海的光辉。
“您是在哪里学的这些啊?”我问他。
“真遗憾,我没进过学校,是我自己琢磨的。”
“你猜我为什么设计这个?”他突然问我。“想成为伟大的发明家?申请专利,以此赚钱?完全不是。”
“是创造的快乐。”我低声说。
“我想可以这么说,这是表现活着的生命活力的另一种形式。”
我两手一摊,对他那顽固的唯物主义表示无可奈何的反对,就去整理床铺。他则继续在他的比例图上勾画。当我收拾完房间,禁不住在一旁仔细打量他。他真是一个十足的美男子,像是雕刻的石像,整个面孔是凶猛和力量的化身。好奇心让我忍不住询问。
“你为什么没有在这世上做伟大的事业?用你的力量,什么大事都可以做。没有良心或者道德本能,你可以主宰世界。而你却在这里,过着灰暗、卑贱的生活,用你的话说,像猪一样大吃大喝,一切尽在于此。难道你没有雄心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开口,他就听着,心满意足地听着,我说完后,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才说:
“亨甫,你知道播种人去播种的故事吗?要是你记得,有些种子落在石头缝里,没有足够的泥土,因为泥土不厚,它们立刻就长出来了,太阳出来,便晒死了,因为它们没有根。还有些种子,落在荆棘中,荆棘长出来了,它们也无法存活。”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
“那又怎么样呢?”他反问我,“不怎么样,我就是其中的一粒种子。”
我做完了事,正要开门出去,他对我说:
“亨甫,要是你看看挪威地图的西海岸,有一处叫做罗姆斯达·福特海口。我就生在那儿。我的父母是丹麦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搬到西海岸这荒凉的小海湾来,我们是穷人,此外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有的。”我反对说,“我仍旧觉得莫名其妙。”
“你要我说什么呢?”他露出凶狠的神气。“说些以鱼为食的粗陋生活吗?说我会爬的时候就乘船出海的故事吗?说我那些到大海里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的一个个兄弟吗?说我没有机会读书、写字,在沿海的旧式船上做茶房吗?说粗劣的饭食,更粗劣的习惯,以拳打脚踢代替言语,当做床铺和早餐,只有恐惧、憎恨、痛苦才是我心灵唯一的经验吗?我不想回忆。现在要是一想起,我的脑中就会涌出一阵疯狂来。一等我有了成人的力量,我就回去杀死那沿海的小船船长。不久之前,我真的回去了,可惜那时德船长们都已经变成了鬼,我碰到一个过去的大副,他这会儿已经做船长了,我打断了他的脚,让他不能走路,然后就离开了。”
“但是你曾读过那么多著作,而不进学校,你是怎么读书学习的?”我问。
“在英国船上。十二岁当茶房,十四岁当杂役,十六岁做普通水手,十七岁便时高级水手了,也曾做过水手的领班,有无穷的雄心,感到无穷的寂寞,没有人帮助,没有人同情,是我自己学了这些——航海学、数学、科学、文学,等等。但这有什么用呢,跟你说的一样,我充其量就是个船主,太阳一出来我就要死了,因为我没有根,不得不枯萎。”
“可是历史上也有从贱役一跃而为王者的。”
“历史是说时机会让贱役一跃而为王者。”他严厉地回答,“人力不能创造时机。伟人的事业,就只在于能够知道落在他身上的时机罢了。那个科西嘉人是知道的。我也曾梦想和他一般伟大。我该是知道时机的。但是时机终究不来。荆棘长了起来,遮住了我。喔,亨甫,我可以告诉你,除了我的老兄以外,你了解我比任何人都多一些。”
“他是干什么的?他在什么地方?”
“汽船‘马其顿’号的船主,海豹猎人,”他回答。“我们大概在日本海岸一定可以遇见他。大家都叫他活阎罗拉尔森。”
“活阎罗拉尔森!”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他和你一样吗?”
“不见得。他是一只没有头脑的野兽。他完全有我的……我的……”
“残暴性情,”我提示他。
“是的……谢谢你说出这个字来……完全有我的残暴性情,但是他几乎不能读书和写字。”
“而且他从来没有探究过人生的意义,”我再补充了一句。
“没有,”海狼拉尔森以难以形容的悲哀的神气回答,“他不顾人生的意义,反而快活得多。他忙于生活而无暇思想。我的错处就是时常要翻翻书。”
“幽灵”号就要到达日本沿海,猎人们已在检验和试用他们的来复枪和猎枪,狩猎就要开始了。
李区的手臂已经完全好了,虽然伤疤是要终身留着的。汤玛斯·茂格立治怕他怕得要命,天黑以后就不敢冒险到甲板上去。前舱每天总有好几次争吵,鲁易对约翰生的前途感到恐慌,他们是同一条舢板上的划手。约翰生犯着说话不知顾忌的毛病,为了他名字的读音已经和海狼拉尔森冲突了两三次。不久前的一天夜里,他在船中部的甲板上把乔汉生痛打了一顿,从此以后大副才不敢叫错他的名字。但是约翰生当然不会痛打海狼拉尔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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