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去五角场的万达影院看电影,出来的时候天黑了,还下大雨,在雨中等了四十分钟的出租车未果,只好坐了摩托车。摩托车风雨中疾驶,到大柏树下来时,满身雨水,满脸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的。不过,因为情景有些像《雾中风景》中雨夜摩托车那一段,心中竟隐隐有些兴奋。
每一个影迷都有这样的经历。狼狈不堪的时候,面对突然出现的高贵的心上人,因为想到《城市之光》中,破衣烂衫的卓别林遇到重见光明的卖花女,也会又崇高又暗淡地笑一笑吧。还比如,夏日的晚上,坐在自家窗台上,看到对面人家的丈夫进门,刹那间似乎复制了《后窗》的场景,马上心头一紧,现场会不会有《深闺疑云》?啾,那就更不要提我们用来吵架用来恋爱用来凝视用来哭泣的语言或表情了,说“让我自己呆一会”的时候,用了嘉宝的腔调。奔跑的时候,用了《四百击》主人公安托万的节奏。想挥手打人的时候,想到贝尔蒙多那一句法国电影资料馆位于巴黎第十六区,坐落在特罗卡代罗高台和阿尔贝一德一曼恩大街之间。它所在的墨索里尼的纪念碑夏约宫对于首次到此瞻仰的影迷来说实是印象匪浅,他们会因为有幸在这个给予电影这门别处只能忝陪末座的艺术以如此优待的国家居留而欣喜若狂。当然,在经过进一步观察后他们又会大失所望,因为发现电影馆占据的不过是整幢大厦的一小翼,而且要通过一个一眼望去根本看不见、几乎是偷偷摸摸的地下室入口进入。
到这个人口可以取两条路线:可以走广场,这块高地堪称情人、吉他歌手、滚轴溜冰手、卖纪念品的黑人和由英国或葡萄牙保姆陪伴的穿格子呢外衣的小姑娘的乐园;也可以取道一曲径通幽的花园小径,跟阿尔贝-德-曼恩大街平行,透过挂着灯饰的灌木还可以一瞥埃菲尔铁塔这座锻铁制造的富士山的雄姿。不管取哪条路线,最后总要走一段下降的楼梯来到电影馆的大厅,大厅迫人的简陋气氛终因作为永久展品摆放的活动电影放映机、“实用镜”、投影遮暗器、幻灯机以及其他电影史上天真而又迷人的纪念实物而稍减。
影迷们曾常常每天晚上三次涌入那个花园,分别是六点半、八点半和十点半。
不过,那些真正的狂热分子,所谓电影馆里的耗子,一般六点半那一场就到,很少在午夜之前离开,因为不愿跟那些只不过把夏约宫当作晚上不太费钱的一次消遣的普通观众搀和。对影迷来说,在电影馆里第一排入座的那一帮属于一个秘密的社团、一个密谋集团、一个共济会。第一排是耗子们当仁不让的地盘,决不容外人觊觎,他们的名字都似乎已经刻在了他们的座位上,就像过去那些好莱坞导演的名字就经常印在他们坐的折叠帆布椅背后。当福特或卡普拉先生微笑着朝摄影师转过晒黑了的脸时,镜头前某个人的肩膀和上臂还要故意地稍稍遮挡一下。
除了紧裹在自己的影子斗篷里的吸血蝙蝠之外,这些耗子、这些狂热分子、这些夜晚的居民还能是什么?
他们选择坐得这么靠近银幕,是因为他们一定要是第一个接受到电影影像的人,因为这些影像不得不冲破每一排座位的障碍,经过一排排观众的阻隔,从一个传递到另一个,从一双眼睛传递到另一双,直到受到污染,成为二手货,缩减到只有邮票那么大,被最后一排一对对忙着做爱的情侣完全忽略,这才终于返回它们的源泉,放映师的那个小隔间。
除此之外,那块幕布还是个货真价实的银幕。它放映全世界的影片。
“你看过金的片子吗?”
春天,随着一簇簇番红花和紫罗兰宛如魔术师手里的纸花般凭空喷薄绽放,已经来到了电影馆花园里的夜晚。
六点二十分。三个少年从夏约宫地铁站的出口走出来,折向与阿尔贝-德-曼恩大街平行的小径。问题是三人当中个头最高的那个少年提出的。他瘦削而又健美,行动却有些弓腰驼背,看起来跟他的体格颇不协调。透过旧货店里淘来的衣服,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斧凿一样的踝骨和纤细的鲨鱼翅一般的肩胛。而且他那身衣服;打着补丁的灯心绒夹克,皱巴巴的牛仔裤松垮垮地只遮到膝盖,外加一双皮凉鞋,穿着的风度堪称绝妙,随意而又风雅得就像司汤达在某处曾赞赏过的一位正款款地走下马车的女士。他叫泰奥。今年十七岁。
他妹妹伊莎贝尔比他晚生了一个半小时。她戴了顶钟形女帽,围了条白色狐皮长围巾,每过大约五分钟,她就会随便把围巾往肩后一甩,漫不经心地像是对待职业拳击手的毛巾。
但她可不是那种没脑子、认为这样的饰物代表了一种时尚宣言的小妞,她跟她们的距离之远,就像两个肩并肩跑着的运动员,其实其中一位已经领先了另一位整整一圈。从她童年开始,她就从没穿过新衣服。更准确地说,她从小就醉心于拿她祖母的衣裙装扮自己而且根本就没长大过。当然,她已经长到能撑起这些衣裙的身量了,这些衣服也就真成了她自己的了。
那些没脑子的小姐们盯着她看,搞不懂她是怎么做到的。秘密就是:她不是照着镜子打扮的。伊莎贝尔会傲慢地说:“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是粗俗之举。镜子是用来看别人的。”
泰奥那个问题问的不是他妹妹,而是走在她身边的那个少年。马修虽然十八岁了,在三人之中算是最大的,外表却最嫩。他体格修长柔弱,还从没刮过胡子。他身着崭新的蓝色牛仔裤、紧身套头衫和白色帆布鞋,走起路来感觉就像踮着脚尖,其实并没自。他的指甲都被他啃秃了,而且他还有个强迫症一样的习惯,喜欢曲起食指蹭自己的鼻尖。
曾经有个法翁来到一个山顶的水池旁饮水,但它为了确证周围没有异己之物在旁窥伺不断地转来转去,结果一口水都没喝上,最后竟致干渴而死。马修就有点像那个农牧神。即使躺下来休息,他的目光都会警觉地四处窥视:
马修是个美国人,原是意大利移民,来自圣地亚哥。之前从未离开过家,来法国是为了学习法语。他在巴黎感觉就像个来自外星球的异形一样尴尬笨拙。他跟泰奥和伊莎贝尔的友谊是在电影馆白色的银幕前建立和成熟起来的,他把它当作一种他不配获得的特权看待,而且深恐他的两位朋友最终也会得出跟他相同的结论。
他也害怕他并没有正确地领会他们缔结的友谊条款的附属细则。他忘了,真正的友谊是一种根本没有附属细则的契约。
一个孤独的人最渴望的就是友谊,正如一个备受压抑的人想的只是肉欲。如果一位守护天使许马修一个愿望,他会要求一台机器,还没发明出来的一种机器,可以让它的主人在任何时刻马上探知他的每~位朋友都在哪里,都在干吗,跟谁在一起。他属于那种深夜里徘徊在爱人的窗下,竭力想破解掠过软百叶窗帘的每一道阴影的人。
来巴黎前,他在圣地亚哥最好的朋友是位前橄榄球员,一位英俊少年,标致的容颜被断了鼻骨的鼻子所破坏。这位最好的朋友曾邀他到他父母家过夜。他的房间是一派赤裸裸的混乱。床上乱丢着脏T恤和内裤。墙上钉着一张鲍伯·迪伦的海报和一面学院比赛的获胜锦旗。一堆棋类游戏堆在一个角落里。他从一个五斗橱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巨大的浅黄色信封,然后把里面的收藏摊开在地毯上——都是从时尚和体育杂志上剪下来的质地细腻的大照片,都是年轻男性,大部分是侧面像,而且全是各种程度的裸体。马修给弄糊涂了,他觉得他的朋友是在向他表白,而且正期望他也做出同样的表白。于是他接受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意识到的东西:男性的美也会唤起他的欲望,那些有着星星般乳头的裸体男孩。
他那位最好的朋友对他这一不请自来的暴露却颇为反感。他父母出钱为他做了一次整形手术,作为他十八岁的生日礼物。马修感觉非常色情的是一组鼻型图。他的心发疯般跳动,半夜三更偷偷溜回了自己家。
他下定决心绝不再在类似的圈套中上钩。幸运的是,他发现他一度意外踏入的这个柜门本是个旋转门。因为不愿泄露自己的秘密,他那位朋友对他那次的轻举妄动一直守口如瓶。
马修开始手淫——一天一次,有时是两次。为了达到高潮,他会想象裸体少年的形象。然后,就在他马上要射的临界点,他才强迫自己把脑海中的男孩替换成女孩。这种突然的逆转在他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像一个一定要读某个童话给他听的孩子,他孤独的性高潮决不允许既定游戏规则的丝毫改变,如果他不幸省去了高潮临界点的角色转换,他预期的高潮竟会可耻地半途而废。
……
它们(小说和电影)虽不妨说是双胞胎——正像我小说中的双胞兄妹泰奥和伊莎贝尔——但毕竟各有千秋。
——吉尔伯特·阿代尔
阅读《戏梦巴黎》的快感还在于,阿代尔以百分百影迷的方式给出的电影评分,简直比《电影手册》还权威,而作家对我们的召唤,还在于,他以最激烈的方式帮我们回忆,在一穷二白的青春时代,我们靠什么走了过来,但中间又丢失了什么,这个,就是小说结尾的一唱三叹:只有无尽的回忆。
——毛尖
在好莱坞的制片发行商看来,电影是赚钱的工具,在我们看来,电影只不过是晚间娱乐节目的选项之一,而吉尔伯特·阿代尔似乎想要告诉我们,电影有时会是一种生死攸关的危险处境。
——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