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日,是偷出来的。偷即偷了,没有人来追究,也就光明正大地享用。关键是心能否真正闲下来。浅啜春茶,有香气,一丝一丝沁入肺和腑。杜丽娘是在这样的季节溜出来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女儿的情丝也牵动了。由梦怀情,由情而死,由死复生,后花园里的浪漫,也只有在苏州上演了。白先勇放不下这段旖旎,带着一批明眸皓齿的演员,在欧洲各大城市凄美艳绝地演《牡丹亭》。
想起大学教明清文学史的周秦老师,课上到一半,咿呀婉转唱起昆曲,凄侧动容。阳光成了背景,一块块,从方格玻璃中射入,文科楼的地板破损得厉害,红漆剥落,我们入神,在春天昆曲的气场中迷失。
花气袭人。樱花。茶花。还有几条落单的迎春花。广玉兰开得太早,一个月前,万物还在懵懂中潜伏时,它就张扬而色情地盛开,全身没有一片叶子,现在反而羞答答地开始冒芽生长。
喝足了茶,出去转转。两三知己,漫无目的闲步。男人女人,沿着李公提街瞎兜。十年前,这儿还是一开荒野之地,茫茫一片水,似乎是落在尘埃之外,遥远着的。我们还在上大学,自行车吭哧吭哧要骑上半天。现在不能比了,梦一般惝恍,水榭,长堤,杨柳,弱草,一切依依。水文化的精致,只归于苏州了。
一圈下来,腿脚无力。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神经,比花木苏醒得晚一些。暖。很美丽的乡愁。飘在风里,溶溶曳曳。一吹,散开来,蒲公英一样地落到黑实的土壤中。
股市。生意。单位。局里。一刹那之间会想起,手一挥,如同拍只蚊子,赶到蚊帐外。蚊帐里,独独消受起方寸逍遥。有多少爱可以胡来?春夏秋冬,一定要带上不同情人,来湖边风雅。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还有什么抵不过?
又有人念着苏州的细雨了,要辛弃疾潇潇暮雨洒江天的那种。清气如愁。天上的雨,和湖里的水融在一起,丝缕契合,你侬我侬。走在街上的人,心也是湿漉漉的。
念想。那种念想,在头顶上拂过,又不难,清明前后的雨滴滴答答,会下出名堂来。听屋檐底下的雨声,或芭蕉树上的雨声,莲池里,青石板上。再在苏州待上两三天,保证要会落雨了。
且不提。眼前只有阳光,依稀有五彩辉映。青山环水水浮空。草木物事,仿佛找到了归处,静谧,不打饱嗝,端庄入座。人生的安稳,落在柔嫩的草尖上,轻到极致,如何其芳《画梦录》中的呓语。
越剧,弥漫在雾气里
很长时间了,我坐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任尘埃飞舞。木质的阁楼,飘出细弱游丝的声音,浅斟低唱着,那是越剧。越剧雾着水汽,把凄美的爱情一拉再拉,牵手、顿足、回头、涕泪涟涟,然后,在一个很弱的音节上收束,仿佛一滴水,缓缓地落下,落在宁静无瑕的玉盘里。
唱针在深红色的唱片上一圈又一圈地转。热闹的人物,从里面蜂拥而出,鸣钟击磬,欢天喜地,她们嘁嘁喳喳,等着一个叫林黛玉的女子。二胡咿咿呀呀地拉着,琵琶声弦弦掩抑,只听得弱女子的唱词是那般哀婉: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少女时,我有一本《红楼梦》的书,放在枕边,每逢放暑假回家,临睡时必定要翻阅几页。文字,像一片片花瓣,落红了江南,也打湿了我的梦。直到父亲把唱片机放响的时候,我簌簌而行,立在庭院里,穿过那片玉兰花,恍惚得像从水盘里扑腾外跳的一尾鱼。
是宝玉的脚步声。宝玉一身索白,抚膺而泣,把我的心哭揉碎了。宝玉却不管,兀自在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垄中独自眠。林妹妹啊,自从居住大观园,几年来你是新愁旧结解不开,落花满地撒春老,落雨憔悴你独成眠,你怕那人世上风刀和霜剑,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
清丽。凄绝。上天入地难呼遍。却还是一唱三叹,要从肺腑里抠出血丝,来寻觅如水的爱情。喜欢钱惠丽的唱腔,劈面惊艳里藏着不能自已的伤感。眼里只剩水袖了,往远处轻轻一抛,万般柔情,恰只能在水一方了。
白露为霜。爱情只能在雾气里消融了。走得愈远,愈迷离。越剧便是在这一团漾着雾气里的天地里传播、弥散。青砖、粉墙、流水,月色,女子盈盈一望,眼中蓄满了泪水,天高地阔,不知道那人在何方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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