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有一个生动的比喻,他说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大体上需要二百年才能完成。这个进程从1840年鸦片战争算起的话,再有五十年,也就是到本世纪中叶,中国就能建成现代化的国家。如果以长江作比,中国现代化这艘巨轮现在正行驶在三峡当中,只要把握好了航向,不出意外,出了三峡,剩下的路程基本就是顺水行舟,潮平岸阔,一路凯歌行进了。但是我们要真看看长江,就能发现,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恰好是从长江口的上海开始的。溯江而上,离上海越远的地方,现代化的程度就越低。八十年前如此,八十年后的今天还如此。这是我看一本八十年前日本人所拍摄的长江风光照片集时产生的第一个感觉(这个画册已经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2年12月重印出版)。看这样一个称得上古老的画册,我忽然觉得,如今人要恋旧怀古,要凭吊历史和古人,与其到实地瞻仰那些“真的”名胜古迹,倒不如看看这些旧画册。这些影像比实地更真实。因为,很多古老的东西特别是建筑,已经毁灭了,留下来的不是被改造,就是遭翻修。最新的消息:三峡大坝蓄水在即,张飞庙要拆迁到上游三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地方重新修建。这样的复原,其实仅仅比把陕北窑洞复制到深圳中华民俗村里略微好了一点点。有的旧东西虽然存在,却被现代化的建筑包围在中间,完全失去了原本应有的意味。你去浙江乌镇一看就明白,镇里的老房子固然在,这些老房子依托的环境却已经荡然无存,它们被周边恶劣的街道和楼房团团包围起来了。乌镇的空气里照样飘着沥青颗粒和汽油味,水里照样充满农药残余和洗衣粉泡沫,天上没有飞鸟,水里没有鱼虾。这哪里还是原来意义上的江南水乡!真实的历史好像只能在梦里,略微差一点的在书本里,更差一点的在图像里,那些实物,已经虚假得让人起腻了。我敢断言,中国大多数名胜古迹很快将被旅游者抛弃,人们与其看这些真中有假、假里有伪、伪中藏诈、诈以谋利的古董,不如到纯粹的大自然中去游荡,去探险。事实上,在我看来,这个转变已经开始了。如果因种种条件限制,玩不了探险这种令心跳加速甚至送掉小命的危险游戏,那还不如一册在手,咱们躺在床上卧游祖国大好山河,也是蛮过瘾的。倘若图书足够多而且丰富,一个黄金周里游遍全国是完全可能的。<br> 让我从这个画册中举个例子。七十多年前的岳阳楼,楼前面较低处,尚有一般人家甚至是贫苦人家的破旧房子。假如岳阳楼是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登高抒怀的地方,那么他身在岳阳楼,心想北京城的同时,脚底下就有黔首、黎民艰难的生存状态可以看见,不需要凭想象去关怀那南及潇湘、北接巫峡的更广大地方的民生是如何多艰。因此过去知识分子“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非但不抽象,而且相当真实。可是现在你去岳阳楼看看,不但楼本身被修得金碧辉煌,不但范仲淹的名文被雕刻得富丽堂皇,而且岳阳楼周围的环境已经被整治美化得绝对符合国家级风景旅游名胜地的标准。这里没有垃圾,当然也没有贫困。但这并不等于岳阳楼数十里以外的地方消除了贫困。换句话说,岳阳楼已经成了一个充满快乐喧嚣和体现富足奢华的“优诗美地”——这可是中国地产巨头深圳万科在上海开发的一个楼盘的名字!设想范仲淹老先生从时间隧道回来,或者借助基因克隆技术重生于今朝,他登上今日岳阳楼,该作何感想?也许会是:噫!微斯楼,吾何以乐?!<br> 类似的例子,我们在这本画册里还可以找出一些。总的来说,当年那些破败、荒芜、空旷、寂寥、清朗的沿江风光,如今大多被稠密的民居、高耸的大厦、豪迈的大桥和无数人群所替代了。这当然是我们追求现代化的结果之一,虽然不一定全合我们现在的胃口。但由此造成的遮蔽可能是,今后的几代人,也许会认为钢筋水泥早在一千多年前修建黄鹤楼时就已经有了——你看这个新的假古董是多么高大巍峨哟!可是,专家说了,它要还像以前那么高,让长江大桥一比,岂不矮成了小瘪三?哪里配得上诗圣李白的气概?哪里配成为九省通衢之地的标志性名胜建筑?!于是现在的黄鹤楼就高耸入云了。<br> 我很奇怪,何以中国人自己当年没有这样一个系统的考察长江沿岸文化遗存名胜古迹的图册?是没有精力,还是没有技术?或者我们关心的问题和兴趣与怀有侵略野心的日本不同?我们知道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就有中国人勘探自己的矿藏如丁文江,研究自己的建筑如梁思成,调查自己的民族地区文化如吴文藻、费孝通,整理自己的方音方言如刘半农、赵元任,探究自己的艺术宝藏如常书鸿,等等,但是好像没人把长江从头到尾拍成照片,留下珍贵的历史旧影。日本人这么做了,这多少有点让我辈气短。<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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