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花的时节,那两排相对多年的紫荆,在又一次因城建工程而“换树”中倒下了。
旧笔记《书房花木》写下的唯一一篇,就是《紫荆》。那是相伴多年的缘份:
童年,看到暮春洋紫荆一地的落花,浅红淡白一如带血丝的雪,寂寞地铺满堤岸,美得残忍、又带着安详的画面,让我第一次感到心灵震慑,从而对生命美好而哀愁的本质得了心悸的领悟。
中学,教学楼旁几棵紫荆落了又扫扫了又落拂了一身还满的繁花,陪伴着孤单苦读。不敢说出来的情愫,只好在不敢拿出来的诗里,把淡紫粉红的雨中花树作为忧伤的意象。(多年以后,名花有主,唯在花树下留影为念……)
大学,宿舍门外的一排高大紫荆树,或在午后明亮寂然的阳光中,加深了午睡乍醒的虚空、惊惧和愁苦、酸楚;或在如水月色下,沉静宁馨地抚慰我的“为谁风露坐中宵”。也曾浪漫地做过“世说”中人,雨后漫步回来记写时,想起刚才忘了看紫荆落花,当即搁笔前往;落花已被扫净,偏又仿佛神是同在、知心,有一朵凭空翩然飘至眼前,乃捡之夹入一本《诗经今译今注》。多年后翻看,那被书页压出的汁液如旧血迹的枯干旧花旁,是远古纯洁的情诗:“有美一人,伤如之何……”今昔比照,对之喟然,真如余光中说的,“楼怕高书怕旧旧书最怕有书签”了……
被我和很多南方人一直误为“紫荆”的,其实是香港市花洋紫荆(或称紫羊蹄甲),真正的紫荆原产中原,花叶皆不同;而误为“洋紫荆”的,则其实是余光中《春来半岛》中“灿锦烂绣”、“十足的一派唯美主义”的宫粉羊蹄甲。无论如何,这些花树在生命中留下过无数印痕,且仍如是称之。
从初冬一直开到春天、繁花连绵不绝的紫荆,真是骨子里带着悲哀的一种花树。它们在长长的花期中一边狂落一边盛开,如此的气派,情意极致得让人感天地无情。花色俗红,仿佛一点也不考虑优美(不似其兄弟宫粉羊蹄甲的艳丽粉红),红到发紫如血,乃成寂寥之意——我每想起古诗里的“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感到紫荆就是这种意味。
这浮华小城,草木是远不如故园了,但有一条小河两岸遍栽紫荆,仿如花树走廊,是难得令我心醉的画面:清阳下的明艳、暮霭中的迷蒙,寒雨时的满路深红,真个开得动魄、落得惊心。从前,堤边还有柳树,几年前被砍光了;然后河水污染臭不可闻,只得覆盖,再把这些紫荆除掉,则春绿冬红皆去之——看着空出来的地方,心中空落,仿佛伤害的是自己。它们纵然树形不佳、修剪麻烦,但枝蔓横生、树荫密匝难道不是一种自然无羁的美态?况且,它们比起那些整齐、“听话”的观赏树,有年年绵长耀眼的花季。这样好的好天气,这样好的花树,人们是怎么忍心下得了手的呢?
但人栽之、人伐之,本来无有,终于归无,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六朝志怪小说《续齐谐记》里,三兄弟分家,连堂前紫荆树也欲破为三片;树以自行枯死“谏”之,兄弟感动复合,紫荆乃重生。这样的奇事、好事现实中是不会发生的。
七十年前,辛笛写过一首小诗《怀思》:“一生能有多少/落目的光景/……又一年的将去/城下路是寂寞的/捏红满树/零落只合自知呢……”
路是寂寞的,寂寞到从此连路过领略一点繁艳与寂寞都不可了。这也是对的。零落只合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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