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纸上有三种颜色,黑字蓝印红框框。他忙一把从娄敬的指缝里抓过来看了,嘴边那句话还迭不及说完:“这不是开玩——”
“笑吧?”娄敬截住他的话头子。
其实他也没怎么去读那纸公文,总之是错不了的白纸黑字红框蓝印:“看样子不是。”黑色的正楷打字体笔直地站成分列式,那个“娄”大约是罕用字,有些糊,盯着看它几秒钟便越发的不像了。所以整张纸上就只有“娄”来得刺眼。
“东西带来了没有?”娄敬显然是第一次穿衬衫、西裤、皮鞋,裤角里应该还藏着那双和主人彼此都不太熟识或习惯的袜子。
“带了。”他把公文纸翻过来,“娄”字可果然是力透纸背,形成白底上唯一的斑点:“有用么?”说着他腾出另一只也在冷风里打抖的手去掏口袋,抽出几张皱窝窝的稿纸。
对方摇摇头,把公文连同稿纸夹回那本《伦理学》的书本里去:“不知道——倒是你能找出来才真算走运了——我妈在电话里都告诉你了?”
“没讲这个——”他敲敲那本《伦理学》,当然敲的是不知道那一页上的那纸公文。
“她怎么说?”
喂?请问唐隐书在不在家……我是娄敬的妈妈……隐书啊!我问你啊,有两篇稿子哪娄敬写的稿子哪,是,在不在你那儿啊?
早上他告诉我啊,说是……一两个月有了;一两个月以前他留了两篇稿子在你那儿,你记不记得,嗄?隐书。
好,那好。你把它带给娄敬……就拜托你找一找,嗯?找一找带给……是。
唉!娄敬出了点……出了很大的事啊,现在就麻烦你了隐书,帮他把稿子找出来。他碍…唉!
他已经出门了,说是十点半和你在“新闻大楼”见面……嗄?噢!让他自己告诉你好了,这个孩子啊就是脾气硬,怎么那么硬嘛他?我早就说他多少次说得我都不想说了,隐书啊,你要劝劝他碍…是嘛,他一个人,能做些什么嘛?说说他他还理直气壮的。这个将来要吃大亏的是吧隐书?你头一低不就过去了,就是不听老人言嘛这孩子!
你们这么久的朋友了,替娄妈妈劝劝,他啊,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千万别忘了啊,隐书!找着那两篇东西,交给娄敬,劝劝他……好,谢谢你啊隐书,再见……找着那些稿子啊!
稿子是窝藏在他的旧书堆里。他在打到第六个呵欠的时候才找着的,骂了一声他妈的小娄敬。然后光脚趴回床上,眯起一只眼看躺在枕头边的闹钟,十点零几分。长针指向他手里攒着的稿纸,就在大拇哥缝里露出个红批的大字:丙。
“丙?”他当然要笑起来。
“另一篇也不错。”娄敬放下手里的咸鸭蛋,又递过来两张折得不甚整齐的稿纸:“全是赵公出的题,御批的分数。”
“乙下?”唐隐书顺下去看稿子的题目“岁末感言”,得丙的那篇题目是“谈尊师重道”。“这就是你们所里的研究报告?”
“不是报告,这叫‘家庭作业’!”娄敬一口把剩下的鸭蛋塞进那两排工工整整的牙里。两只短腿在高脚凳前晃荡着:“这个星期交一篇——”
“交这种,这种——”他本来想讲“文章”的:“这种东西?研究所学生的……你们这是什么科目?‘作文练习’?”
“‘新闻写作研究’。”脚丫子伸把伸把,挨到地面上摸索那只拖鞋,然后清清淡淡地回到原先被打断的话题下:“一周一篇,每篇不得超过一千字;我已经写了七篇了——还有没有蛋?”
“吃一个尽够了。”唐隐书把碎离离的蛋壳屑抹进垃圾桶去,稀稀拉拉一阵乱响。又捡净了桌面上的残渣:“那其余的呢?不是还有几篇?呃,五篇?”
“前几回发还的早就不知道扔那儿去了。你算是运气,今天顺道带这两篇来给你逗乐子。”娄敬顺手抄起那两份稿纸,丢进桶里压在碎蛋壳上。一边又站起身仰脸看看他:“你还真该到所里来听听赵公讲课。”
“不必,”唐隐书又拾起那两篇东西:“光看他的题我就领教了。是什么科目你说?新闻——”
“‘新闻写作研究’。”娄敬转脸朝唐隐书的书架寻去,“咱们的赵公讲课归讲课,科名归科名,两码事,不搭。”
他照原样把稿折回去,折成一个看上去不方不棱、突出几个怪角的多边形:“他上些什么?”
对方没理他,径自踮起脚从架上取下一本书翻起来,眼睛直盯盯地用屁股找凳子。
“问你赵公上课讲些什么?”
“嗯——”有五秒钟,视线才从书本移到唐隐书脸上和手里摇着的多边形上来:“讲他的回忆录,最要紧的一段是他和我们‘教育大学’之间的关系——他早年的学生是学校里的教授,他本人是一家传播公司的负责人,兼,兼本校校董——唉!你们念物理的怎么会对这本书有兴趣?”娄敬用他短短的食指敲着书皮。
他伸手攫过那本《行政生态学》:“上学期有只姓娄的冬瓜介绍我念的——你们就那样听课?”
娄敬耸耸肩:“只有听碍…”说着把稿纸抽回去,又扔进桶子里:“有时候我也会想:六七十岁的老人家讲那些过去的事情,那些经验,究竟‘过去’了没有呢?也蛮有意思的……”
唐隐书再一次的把稿纸捡回来:“留着,将来等我们六七十了,这些作文也不会‘过去’,老来读、老来笑。”
“丙?”娄敬搔搔头发。
“对,笑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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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小说家”张大春来了,在他说完父亲与文字的故事之后。大胆地说,张大春可能是华文小说家里头装备全面、技法变的高手——要什么有什么,而且样样精通。好好读一读《四喜忧国》,再看他近年“回归”传统话本的实验,你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毛尖
大春和小说,那是相见欢,你青春,我不老,恰是年纪的少年遇上年纪的姑娘。世界有多大,他们走多远。小说史上,写作版图的辽阔,大春是人,他打开了小说的可能性,小说则回馈了他用不完的好年华。
张诵圣
张大春的作品中洗炼地揉合了两大文学资源:新颖前卫的西方文学范式和已然默化的中国旧文学神髓。《四喜忧国》出版于冷战结束前夕的八十年代末,彰显张大春小说承先启后的里程碑意义:书中几个短篇谑而不虐地解构了台湾戒严时期保守自欺的主导文化,至今脍炙人口;而整体风格更明白喻示了新品种现代专业作家的登场。张大春小说玩世不恭的姿态背后,是爆发性的原创力、营造文字魅力的禀赋,和深谙媒体生态的写作策略。
哈金
我喜爱张大春的小说。他的小说富有创意、大胆、教人无从捉摸。他的叙事风格洒脱、敏锐、自信非凡:使用文字有力、微妙、精准。透过他的描写,他周遭各种稀奇古怪、骚动不安的人们所汇聚成的世界,显得生气蓬勃,他的小说给我们一个独特却又再熟悉不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