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br> 清末,新加坡。<br> 这是一个漆黑的雨夜,简阿七冒着大雨跑进锡矿工棚,他是来工棚收“侨批”的。因为雨大,工棚漏雨,锡工们一边把斗笠蓑衣连在一起为简阿七遮雨,一边从身上和行李里把小心藏好的血汗钱掏出来交给他。简阿七一笔一笔仔细记着,然后郑重地让工人们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上手印。<br> 雨太大了,不时有雨滴漏下来,滴在批信上。简阿七边写边问:“阿雨呢,他怎么不寄批?”<br> 人群一下子沉默下来,工棚里顿时只有雨声。好一会儿,才有人壮着胆子小声说:“他死了,从锡矿的天梯上摔下来,当时就没气了。”<br> 简阿七怔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在一封批信上写上了李阿雨的名字,又从怀里掏出一些钱放在批信上:“谁替他按个手印吧,李阿雨死了,可他的家人还得吃饭。他在唐山老家的老老小小都盼着这笔钱呢……断了‘侨批’,往后可怎么活呀?”<br> 在场的工人们何尝不理解这份心情,一个工友走上前,用拇指沾上红印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按。他为难地看着简阿七,说:“阿雨没死。” 简阿七愣了。 “阿雨在烟馆抽鸦片,这些年的苦力生活让他伤透了心,他已经不想再活了,手里那几个‘猪仔钱’都拿去抽鸦片了。”<br> 简阿七不再言语,他收好“侨批”,冒雨走出了工棚。<br> 街上无人,雨点叭叭地打在路面上,溅起一个个水泡。远远地,简阿七已经看见了鸦片烟馆昏黄的灯光,他加快了脚步。<br> 简阿七一进来,就看见了正在抽鸦片的李阿雨,他尽力放低声音:“阿雨,明天有船回唐山。”<br> “什么唐山,唐山是干什么的……”李阿雨显然是故意遮掩。<br> 简阿七忍了忍,说:“唐山就是中国啊,就是你的老家。”他不想在烟馆对李阿雨发火。<br> 李阿雨不想再装了,他已经绝望。离家已经快十年了,原以为这儿处处都是金子呢。他已经没脸回家了:“往后,这间鸦片烟馆就是我的家。我只剩下这几口气了,就想用在今天晚上,等过足烟瘾,死在这儿挺好。”他摇摇头,眼睛并不看阿七。<br> “你!”简阿七不知骂他什么好,一跺脚,转身走了出去。<br> 看着简阿七的背影,李阿雨扔下烟枪,他冒雨追上简阿七,在身上搜了半天,把最后一点钱交到简阿七手上,恳求他帮自己带回唐山老家。<br> “你要是可怜我,到我家送‘批’的时候一定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已经死了。这样,家里的女人就可以改嫁,我阿妈也不用再等我了。”阿雨朝简阿七鞠了一躬,一转身向路边的墙上撞去。<br> “阿雨!”简阿七大叫一声。<br> 声音很快被越来越大的雨声淹没了。<br> 简阿七和工人们草草处理完李阿雨的后事,然后便去侨批馆找老板史致中。史致中的真正身份是革命党人,侨批馆老板不过是种掩护。简阿七来时他正在整理着一袋批信,听到有人叩门忙警惕地将批信收起,藏在柜子里:“谁啊?” “是我。简阿七。” 史致中这才将门开了条缝,简阿七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侧身走了进来。口袋里是码头和锡矿上那些苦力的血汗钱。史致中接过口袋,让阿七坐下喝水:“辛苦你了。”阿七一直忠于职守,是他的好帮手。<br> 阿七说了李阿雨的事,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一时竞没了话。<br> 外面一阵锣鼓声传来,打破了屋里的沉默。<br> “牛车水是不是又有新店铺开张了?”史致中打破了沉默。<br> 简阿七哼了一声:“什么新店铺开张,是朝廷又派捐来了。你知道这次派捐来的是谁吗?是我们邻寨的贪官陶厚源。”阿七告诉史致中,陶厚源还用一万两银子给父母搞了个诰封。<br> 史致中听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哼,腐败无能的清廷,居然跑到南洋卖官鬻爵来了!走,咱们抗捐去!”<br> 两人气宇轩昂地来到牛车水大街,只见街角开阔处,一个身着洋装、脑后拖着一根大辫子的年轻人,正敲着一面铜锣大声吆喝着:“海防捐喽!海防捐喽!捐银一万两,朝廷授予道员衔;捐银两万两,朝廷除授予道员衔外,还授其父母、祖父母二品诰封!”陶厚源坐在桌子后面,桌子上立着块牌子,上写:“海防捐”三字。一些人围着桌子看热闹,有人上前询问海防捐是什么意思?人在南洋,又回不了国,用二万两捐个道元虚衔,值得吗?<br> 陶厚源大放厥词:“此言差矣,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朝廷既要办海防,又要办塞防。广东为东南海防的重要防地,省内财源困迫防饷吃紧,正因如此,才派下官远涉重洋,来南洋诸岛派海防捐的嘛。诸位身在南洋,却是我朝子民。捐官一则为朝廷分忧,二则光耀门庭,实乃一举两得明智之举啊!万望各位踊跃认捐。”<br> 在场的人大多都不相信他的话,可也有人被说动了,虽说一万两只捐个道元虚衔,可大家在南洋苦拼苦熬,不就是想扒掉身上这张贱皮吗?捐一个,死在外乡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于是人们开始讨价还价,说能不能便宜点?五千两捐一个?一时议论纷纷,一片嘈杂。那个年轻人的铜锣敲得更响,嗓门更大,更加声嘶力竭了:“海防捐喽!降价喽!五千两就捐个道元衔喽!海防捐喽……”<br> 忽然,在海防捐的对面,传来一阵热烈的锣鼓声,紧接着,一个扮成关羽的演员手持青龙偃月刀上场,当街唱起了粤剧《灞桥挑袍》:<br> 青龙偃月火光冒,不由关某怒眉梢!任尔奸来任尔巧,难逃我青龙偃月刀……<br> 原本围在海防捐前的人听这边唱起戏来,呼啦啦一下子全拥了过来。人群中的史致中见围过来的人不少了,便挥挥手让唱关羽的演员下场,他和几个英气逼人的青年男子站了出来。<br> 史致中冲围观的人群一拱手:“各位从唐山来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腐败无能的朝廷,视华侨为化外之民,海外弃民!任凭我等在外受他国人欺凌也概不过问。想当年,福建尤溪人陈怡老于乾隆元年去巴达维亚贸易,娶土著妇女,生育子女。因思乡报效朝廷心切,于乾隆十四年回国……没想到,朝廷却以交结外国之罪,将他发配边远充军,妻子儿女也遭发遣,财产入官。可怜陈怡老原本心系故国,却落得如此下场。” 下面一片唏嘘。 史致中的声音传到了海防捐那边,陶厚源坐不住了,真是冤家路窄。史致中的老子吃朝廷俸禄,儿子却在这儿反对朝廷……<br> 就听史致中继续说:“华侨理应报效桑梓,可如今,腐败无能的朝廷居然跑到南洋来卖官鬻爵!诱骗大家用血汗钱捐虚衔,这不是巧取豪夺,搜刮我们的血汗钱吗?”<br> 人群开始响应了:“真是岂有此理!”“是啊,我们飘零海外,如同弃儿,朝廷什么时候问过我们的生死?缺银子了,就跑来用些虚衔哄骗我们?”<br> “朝廷无能,致使国家遭列强欺凌,连年灾荒,战事不断。我们这些人谁不是被迫远走他乡,谁身后没有一部血泪史,这都是腐败之朝廷带给我们的灾难!我们拒不认捐!朝廷搜刮民财,派捐卖官,早已屡见不鲜,我们大家要奋起抗捐,不再受清廷的蛊惑和蒙蔽!”史致中话音刚落,人们便追随着史致中振臂高呼,一下子拥向海防捐那边:“抗捐!抗捐!”<br> 在史致中和几个青年的带领下,愤怒的人群掀翻桌子,把写着“海防捐”三个字的木牌和其他随手能捡起的东西一起向陶厚源和他带来的人砸了过去。陶厚源一帮人吓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地逃回了新加坡领事馆。<br> 一进门陶厚源就气急败坏地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辱没朝廷命官,这新加坡就没王法了吗?”<br> 领事劝他息怒,说新加坡不比国内,这里的革命党嚣张得很,公开抗捐也不是第一次,他们也毫无办法:“不过陶大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姓史的小子不是经常往国内送侨批吗,只要他踏上咱大清国的地盘,他的小命还不是随你处置吗?”<br> 陶厚源发出一声冷笑。<br> 牛车水大街上,史致中的演讲不时引得人群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这些年来,人们亲眼目睹了朝廷的丑行,清廷腐败无能,海外华侨根本得不到应有之尊重,这样的政府无力保护国家主权、人民利益,让那些列强暴戾,欺凌人民,虽然没有亡国,也等于亡国一样。这样的政府只能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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