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早晨,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这场随春季而来的细雨,把整个世界晕染成一团模糊。路上行人匆匆,每个人似乎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这喧嚣的城市就像一场大戏的开场,每个人都必须踩着鼓点亮相。在过去一年的问卷调查中,这座城市的幸福指数位居全省倒数第一。一座省会城市,竟然找不到几个让人幸福的理由吗?也许吧,当每个人不由自主地站在戏剧的舞台上,他们会忘了自己是。也许所有的人都没时间去想,幸福究竟是什么。
那天早晨,许多辛苦工作了一周的年轻人也许还在不知饥渴地熟睡,H市第一医院的退休医师,著名糖尿病专家李博济,却在晨跑回来的路上被打劫了。这位八十高龄的国宝级人物,在受到惊吓之后,表现出难以节制的愤怒。在向公安机关报警后,他激动地给佟定钦拨了个电话:"佟市长,我被人打劫了。哎哟,去跑个步而已,竟然被打劫了。"
佟定钦对自己的主治医生好言安慰。他难得有这样的耐心,也许是最近他的时间确实松动了。挂了电话,?让李艳屏倒水,吞了几颗维生素。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一直依靠着李博济的秘方调理。如果失去了李博济,他不知道自己能倚靠谁。
将近午饭时,司机班的杜伟送来了两只板鸭。杜伟是司机班最年轻的司机,也是省人事厅副厅长杜安国的侄子。见到杜伟,佟定钦迅速在脸上调动着笑容,"小杜,怎么,来给我送好吃的?"
"正宗南京板鸭,我叔叔去南京度假时买的。"杜伟的脸上堆满了夸张而浮华的笑。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进市府不过半年,已经慢慢学会了官场上的那一套,"我上网查过了,不是禁忌食品。"杜伟一脸殷勤地?。
"不禁忌,不禁忌,板鸭我爱吃。"佟定钦谦和地笑,让李艳屏把板鸭拿进厨房。"最近你叔叔好吗,他工作忙,我一直不敢打扰他。"
两只板鸭就像是起死回生的仙丹,在佟定钦感觉气若游丝之际,给他带来新鲜的空气。佟定钦明白,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上,杜安国是不可能给他什么保证的,也没有给予他保证的必要。但乐观地看,至少可以认为,省里还是有人支持他的。
闲聊在佟定钦与杜伟之间徐徐展开。杜伟的态度恭敬得像在听老师讲课的学生。佟定钦问一句,他认认真真地回答一句。佟定钦问了几个关于旅游的问题,随即提起杜卫国的情况,杜伟回答说,省里的人事状态也不明朗,一切要等下周开过常委会后才决定——言下之意,是杜卫国的位置也不稳。佟定钦的笑容慢慢黯淡了,他不希望自己在面临失败的时候,再沾染上其他失败者的晦气。
客人离去后,这个家迅速变成一片沉寂。佟定钦住的是市府给他安排的别墅,别墅由主楼和一个种满花草的四方庭院组成。主楼四面开阔,窗户空荡,远处礼堂的歌声一阵阵飘来,更反衬着这个家的死气沉沉。这段时间,为了欢迎即将到来的意大利友人,礼堂一直在排演音乐剧。吐着弹舌音的意大利语在别?附近飘荡,像是赶也赶不走的野鬼孤魂。李艳屏正打算午睡,听着那歌声顿感心浮气躁。那牵扯不断的声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市府里永远开不完的会议。从她初进市府工作,已经有七八年了,几乎每天都要忍受同样的声音。有一点高亢,有一点低沉,假模假式的腔调,过于华丽的情绪,听着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佟定钦最近胖了不少,他那宽阔魁梧的身材,像是由一棵挺拔的杉树,变成了被水泡过的木头桩子。健康顾问每次给他量血糖,都会善意地提醒他健身。但是对于情绪消沉,生活慢慢变得懒散的佟定钦来说,运动不是拯救他的灵丹妙药。两会即将召开,形势显而易见,佟定钦这次想要升任市委书记,或者调往省里,都很难。他的容貌正在不可抑止地苍老,精力正随着权势的离去慢慢消失。佟定钦仿佛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现在很少在大院里走动。
?然,他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充裕了。过去他身陷忙不完的会议和应酬,现在他只流连于虚幻的网络。在网上,他化身"逢赌必赢"与形形色色的账号摆开麻将桌。其实他不喜欢打麻将,他最爱玩的是"百家乐"。只是经过上次的"澳门事件"后,他已经没有勇气去澳门了。
"网络真是个奇妙的世界,在网上没有人知道我是市长。"佟定钦故作幽默地跟李艳屏端架子,李艳屏敷衍地朝他笑。女人的势利总是像油一样浮在表面,虚伪的关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她意识到他大势已去,失去了过去震慑她的魅力时,她已经不想费尽心思重演过去对他的讨好。现在,她对他说话的口气是相当敷衍的,"在网上打多自在,你要找张处他们陪着打,还不是让人家为难。"
李艳屏的生活节奏跟佟定钦一起慢了下来。她简单地收拾了客厅,用抹布把玻璃茶几擦得明光透亮,把冰箱里多得永远吃不完的水果扔掉。那两只板鸭歪着脑袋,像打败仗的士兵似的蜷缩在冰箱里,李艳屏厌恶地看了一眼。她比佟定钦更讨厌失败者的晦气,因为她还年轻,年轻得不敢想象未来漫长的失败者的生活。
佟定钦的失势带给李艳屏致命的打击。在过去的十年里,她坚定不移地追随他。他曾经高不可攀,而她凭着自己的毅力,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现在,她终于可以平等地坐在他身边了,可是他却突然矮了一截。她像一个正准备投胎的鬼魂,走在奈何桥上,突然奈何桥消失了。她不知自己是应该掉下去,还是可以凭空走到对岸。
"你放心,我们的政府最爱表现得大公无私。就算我退下来了,他们也不会为难你,反而给机会你高升,以显现政府是多么的有人情味。"佟定钦戏谑地笑着对李艳屏说。但他的话不完全是开玩笑,根据他三十多年的政治经验,这是很有把握的判断。
李艳屏没有理会他的意见。当政治风暴突如其来,多有把握的判断都是无用的,在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中,情况很可能瞬息万变,一切只能由尘埃落定的事实证明。她今年才三十一岁,在事业上正处于上升期。如果佟定钦的政途仍然顺利,那她完全有机会调出市府,到市属某局做个局长或副局。可是现在,一切都无从说起了。
李艳屏恹恹地坐在梳妆台前,望着失败的自己,露出自嘲的表情。她常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因为她不管怎么努力,也很难回忆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的人生之途是怎么从F镇启程,又是怎样在佟定钦面前止步的。这其中的转折实在太突然了,快得让她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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