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交响乐
陈建功
我真惨,高考又落榜了。这已经是第二次失败了。两次的分数都差不多,连体检的资格都没有。
我心里很乱。和上次失败时一样,心里又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和愤怒。我在家里坐不住,在厂里什么也不想干。我总喜欢躲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没头没脑地想啊想啊。
昨天,我到香山去了。在松林餐厅喝了两升啤酒,带着几分醉意扑进了黄栌树林。正是红叶流丹的季节,林间小径中,不时传来姑娘们的喧笑声,小伙子们的歌声。特别是那些挂着“北大”、“清华”校徽的新大学生们,操着南腔北调,发出初赏红叶的羡叹……我半靠在黄栌树下,闭上眼睛,又一次对自己说:“真惨!”
是的,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独者。当年,我还自命为叱咤风云的时代闯将。现在,我醒过来了:生活多捉弄人啊,我被时代遗弃了,被生活遗弃了,连美好的大自然都遗弃我……一个人被骗去了奇珍异宝,他可以夺回,也可以再积攒。一个人被骗去了青春,他找谁哭诉?十几年前,我才十五岁,初二的学生。我可以一口气背下全部学过的数学公式,可以拿出使老师惊叹的演算稿,物理、化学……我可以拿到一连串的百分。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我把以后十几年的青春,用在“叭叭”响的皮带上,用在危言耸听的大字报上,还有长矛、藤帽……现在,我二十七岁了,已经二十七岁了!那些公式呀,定理呀,全忘了,再捡起来,是那样生疏,仿佛从未相识过。我这背烂了语录的脑袋,在外语单词面前变得这样迟钝……是的,那些断送了我们青春的丑类得到了历史的应有处罚。可是,谁成了这场悲剧的主角呢?——我!是已经二十七岁的我呀!
我该怎样面对生活的道路?
我在红叶林中想了整整一下午。
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老人。他穿着浅灰色中山装,在闭目养神,看样子是个有学识的长者。在我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了。他仿佛一直沉醉在山林景色之中,枯瘦的手叩动着红叶树干。开始,他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有一次我偶然回过头,看见他睁开了眼睛。我惊讶地看见:他在身边摸索着,拿过自己的皮包,摸出一张纸,又摸出一支锥子似的东西,哆哆嗦嗦地往纸上扎着。我不由得站起来,仔细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失神无光的眼睛啊。我几乎喊出来:天哪,瞎子!是个瞎子!既然是瞎子,这霞彩似的红叶,湛蓝的天空,对他有什么价值!他整整在这里呆了一下午,他何必对此久久留连!
老人写过几行盲文,放下纸笔,又闭上了眼睛。我心慌地盯着这个怪人,这个十足的怪人。他很瘦小,脸上挂着老年斑,已经全脱光了。寿眉的毫尖很长,向下耷拉着,那神情可以想象这是一个慈祥的,又很坚毅的老人。我倒觉得他有些面熟,可是我从来也没结识过盲人。在我仔细观察他的时候,他的全身忽然战栗起来似的。他的嘴唇颤抖着,像是在无声地吟唱着什么,随即,他伸出枯黄的双手,用力往身前一按。而后,他双手缓缓地落在双腿上,有节奏地刚劲地上下弹动起来。他的头在微微晃动,眼睛还是闭着,干燥的嘴唇一翕一合……你想象得出我是什么样子吗?我盯着这只有音乐家才有的举动,再细细端详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庞。我的心也随着他战栗起来了呀!
生活呀,真会捉弄人。你怎么能把两个悲剧主角放在这咫尺之隔的地方,让他们相遇呢。
我认识他。是他!他变化多大呀!十几年前,他的头发还未曾白,他的眼睛很大,很亮;润泽的手指又细又长。可是现在呢,要不是他这弹琴的动作牵动了我的回忆,我怎么敢相信这瘦老人就是他呀!他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住在后海。十几年前,是我率领人去抄了他的家。是我把他的唱片像掰山楂片一样掰得粉碎,是我把他堆得等身高的五线谱稿扔进了大火……我还记得,一开始他颤抖地看着这一切,可是,当我把一本写着“秋天交响乐”的乐谱扔进火里的时候,他扑过来向我哀求:“这本留给我吧,这是我的心血啊!”我推开他,骂了他一句粗话,说他想留“文艺黑线”的“变天账”。他看着乐谱熊熊地烧起来,竞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脸颊上爬满了泪水……当年,十五岁的我啊,以为我所干的,就是“阶级斗争”,就是“革命——暴动”,望着他那眼泪,我还发出过冷笑。现在,望着他那失明的双眼,我的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啊!
是的,我们都是悲剧的主角。只不过一个早些进入了悲剧角色,另一个呢,现在才明白了自己所扮演的一切。现在,我们相遇了。他失去了他的眼睛,他的乐谱。我失去我的青春。想到这一切,我真想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请他原谅我十年前的无知、粗鲁。可是,我没有动。我有必要和他一起重温十年前那可悲的一幕吗?教授的手还在弹着身前那架无形的钢琴。他也许就在回忆着那首“秋天交响乐”?我想象得出他的悲哀!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拖着风烛残年的躯体,在这瑟瑟的红叶丛中,回味自己不可复得的辉煌乐章。就和我的青春无法弥补一样,他的悲哀,是我道歉就可以弥补的吗?
我怀着深深的内疚望着他。落日衔山的时候,他好像弹完了,站起身,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树干,走上了不远的便道。
他走得很慢,颤颤巍巍的。深秋的晚风吹来,那枯瘦的身体仿佛要倒。不知怎的,我失神地轻轻跟在他后面,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我似的。
教授走过香山寺旧址,一步一挪地下了台阶。走到听法松旁,他踢在一小块石头上,绊了一下,我心里一紧,终于忍不住跑上去扶住了他。他忙不迭地道谢,用我十几年前曾经听过的江浙口音问我说:“您是什么人啊?”
我心里一震,不由得朝他那失明的眼睛望了一眼。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哦,我是过路的。”
老人笑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是过路的!……我听出来了,你是个小伙子?好吧,小伙子,你不用管我,去钻你的红叶林,跑吧!跳吧!”
他把我看成了一个生活的骄子。他不会想到我有和他相通的悲哀,更不会想到我内心的负疚。我几乎想立刻向他说出一切,和他一起在这飒飒秋风中感叹人生的不幸。我对他说:“并不是每个小伙子都存亡、思跑呀跳呀的……”
“哦?”他的眉毫疑惑地耸动了两下,随即哈哈大笑:“怎么这么伤心?和女朋友闹别扭了?还是没长成工资?要不,就是考大学名落孙山了吧?”
他猜中了,这是不难的,现在青年人的苦恼无非就是这些。不知由一种什么心情驱使,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荒废了学业,连大学都没考上,可是青春是不复来了。
他不笑了,站在那里,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抽着。忽然,他问我:“你多大了?”
我告诉了他。
他又沉默了一会,又很突然地问:“哦,那就是说,你是十几年前唱过‘造反歌’那一代人了?”
我的心陡然被刺了一下。我轻声回答他说:“是的。”
他又问:“你是不是也曾经对那些无罪的人晃过皮带,骂过粗话?”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是向他讲清我们之间的一切,还是给他一个笼统含混的回答?想了想,我回答他的还是那句话:“是的。”
“你还干过什么?”
我告诉他,我抄过人家的家,我喊过‘誓死保卫江青”的口号,我烧过人家珍贵的藏书……但是,我唯独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烧过一个音乐家的“秋天交响乐”的乐谱。
他又沉默了。我等待他送来严厉的责骂。虽然他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想,我所说的~切已经足以勾起他心中的悲哀和愤怒了。他会向我发泄的。这倒好,对于我来说,不是罪有应得吗?
没想到他没说什么,又抽了一口烟,问我:“那么,丙辰清明,就是一九七六年的四月五日,你也去天安门了吗?”
我说:“去了。”
他点点头,用缓慢的深沉的口气说:“你看,从某种意义上说,悲剧是我们自己开始的,又由我们自己来承受了。这,也许就是我们民族的可悲之处。可是,悲剧还是我们自己来结束的,这更是我们民族的伟大之处。”
我愕然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进出这哲理式的奇思异想。可是我仔细想了想,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不仅仅因为这句话等于原谅了我,原谅了我这样的青年人,更因为我觉得它概括了我们民族的十几年。这话里有沉痛之感,也有激昂之情,有辛酸,也有自豪。我不禁由衷地说:“你说得真好。”
他笑了:“我只说了一半,还应该说,新的生活,新的一页,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开拓啊。……是啊,我们每个人都付出了十几年的代价。可是我们总算明白,应该老老实实地放眼世界了,总算明白应该靠科学而不是靠迷信管理我们的国家了。也许,这又是我们民族值得庆幸的地方!所以,我看,关键在于我们要自信,要向前看,要进取,!我们会用前进的脚步,弹出最美妙的奏鸣曲的!……”
这些话简直是一段音乐,因为老人把拐杖挂在臂弯上,随着感情的节奏,挥动起枯瘦的双手向我比划着。我这才发现:他并不像我一样自命为悲剧的主人公,反而像一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斗土。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可能因为我没吱声,他追问我。
我若有所思地回答他:“对的,你说的是对。”
他又问:“能使你深思吗?”
我很奇怪,一般人问话似乎没有这种问法的。可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的,我在想。”
他微微地笑着,可是可以看出,他高兴得几乎颤抖起来:“谢谢你,谢谢你小伙子!你有代表性,你是我第一个征求意见的人,你肯定了我的‘秋天交响乐’的主题!”
“秋天交响乐’?”我这才明白他和我谈这一切的用意。“您要……写‘秋天交响乐’?”
“是的,我要重写我的‘秋天交响乐’!”他兴致勃勃地纠正我的话,然后,就像对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一样讲起自己来。他讲了十几年前那一切(他讲的时候,好像知道我的心思,轻描淡写,脸上还带着微笑)。他告诉我,他早巳不满足于十几年前那支乐曲了,他要给她倾注更富于活力、富于理想的音符。而红叶林中,不仅有飞红流丹的色彩,在音乐家的耳朵里,会听得见红叶与凝霜劲风搏击的音响,听得见顽强生命的讴歌,听得见理想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他简直在作诗了。在他气喘吁吁地讲完这一段话以后,他笑着拉开我的手,又一次谢绝我的帮助。
我告诉他,我要送他出门,上车。
他说:“谢谢。可是……你看,我和人家打着赌哪!”
“打赌?”我很奇怪。“打什么赌?”
他开怀地笑着告诉我,他的老伴与他为难,禁止了他的创作,更不让他这个瞎子到大自然去遨游。他是逃出来的。而临逃出来的时候,他给老伴留了条子,说自己将不用一个人搀扶着去,也不用一个人搀扶着回。实现了这个诺言,完成了这次“长征”,老伴必须给他重新创作“秋天交响乐”的权利……老人说:“你看,我需要帮助。可是,我和老伴结婚五十年,还没骗过她哪……”
他又爽朗地笑了。
就这样,这个瘦弱的失明音乐家,带着动人肺腑的笑声远去了。
我倚在“听法松”上,久久望着他的背影。当初,我怀着同病相怜的心情跟在他的身后,可是现在呢,他远去了,去酝酿他的“秋天交响乐”了……
我觉得自己更加孤独,也有几分惭愧。乐观的音乐家啊,他的心我并不能全理解,但是,我想,才二十七岁的我,至少应该回到那刚刚坐过的红叶林中,再一次好好思索自己生活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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