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
三十岁那年,觉得长安城里的日子过得太慢,想法子撮弄着先生来了美国。却不知,这十年的风月过得倒是飞快,人却忽然就老了。想当年,倚在西北大学教工楼的窗前,痴痴地看城墙上的太阳怎么还不落下,手里的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感觉自己就像从前唐皇宫里闲愁的仕女,黄昏时独上西楼,望断那天涯路。如今是真的在天涯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跟着岁月跌跌撞撞地穿梭,才发现女人的老其实罪不在时光,而在那时光给你的磨难。
记得小时候母亲教地理,常常陪妈妈看地图。一生嗜好难改,门的后面就总悬着一张世界地图。当然看得最多的还是美国,而美国看得最多的是休斯敦。早晨起来,端一杯柠檬茶,我就开始凝视着那个涂在墨西哥海湾边上的黑圈圈发呆。有时看久了,耳根里竟能听到南面的海岸上拍击的海浪,恍惚看见盖尔维斯顿岛上的热风里盛开的花朵。
想到花儿,就让我习惯地想起女人。这些年,看得最多的还是女人们演绎的事。虽为同性,但在我心里,爱女人实在比爱男人要来得更多。放逐的世界、漂泊的人,尤其是各地的华埠,或风月,或风云,有多少移自东方的花朵溅着她不为人知的血泪在海外悄悄地绽放。
那是1992年,我在美国中北部的一个大学城里厌倦了“红袖添香”,偏偏又是冬天,出门一片林海雪原。我怕自己得了忧郁,想找个地方挣钱,于是求先生放我“千里走单骑”。骑的是一辆“大灰狗”,一路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午夜时分抵达了这美南的边陲重镇“修土屯”。
多年不见的表姐在市中心的高楼下接我。这个当年北京城里研究“马列”(马克思、列宁)的乖乖女,二话没说,麻利地把我带的锅碗瓢盆装进车,刷地一下开上高速公路,俨然是久经考验的美国白领。
按照表姐的指引,我先去中餐馆找工。运气还好,虽说没经验,但第一天就碰上了一个北京女孩,她是那家餐馆的熟手,绵绵的白衬衫穿在她窈窕的身上显得特别有味道,她叫莉莉。看我手忙脚乱地笨手笨脚,她不忍老板开骂,就总帮我,还不时地提醒:“开心点儿,别把眉头皱老了!”
有天夜里,打工累过头,难以入睡,就听有人敲门,原来是莉莉!她竟是一身撕破的睡衣,一脸的泪水。坐在客厅的地上,她告诉我当年在北京时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怀了孩子,但那男人不要,她想要,于是就蓦然嫁了一个临时住在他们酒店的休斯敦石油工。她不想隐瞒,但那美国人愿意,于是肚里的孩子就生在了美国。谁料想来美国后她一直被封锁在家里,她开始反抗,出去打工交朋友,于是就常常被打,这回是连人带被子被扔出来。我问那孩子,她擦干了眼泪,说要先挣钱,再把女儿抢回来。
过了些日子,我们的餐馆关门,莉莉决定去夜总会跳脱衣舞,说那儿挣钱多,我则被人拉去当了华文小报的记者。分手的时候,我想劝她,她却扬扬眉毛:“你是用学问挣钱,我用身体挣钱,性质其实都一样!”我登时哑然,看着她义无反顾地远去。
做小报记者多不用英文,正合我意,只需要常常在华埠里转悠。有一天去一家新开张的职业介绍所,忽然看见椅子上坐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长得甚是可爱。一问,是上海姑娘。她看看我,立刻就很信任,告诉我她是刚从墨西哥边境上偷渡过来的,而且是被装在大木箱里。据她说只给一瓶水,过境时差点儿被热死,最可怕的是大木箱验关时要从卡车上扔下来,她的脊椎骨差点儿摔断。我问她来找什么工作,她说按摩女挣钱快,自己当初花了五万元的偷渡费。我真想对她说:有五万美金在中国过得多好!但我不忍说,按摩女的命运在等待她,后面的路我不敢想。
总喜欢逛中文书店,那年圣诞节就鬼使神差地当上了中国城一家书店的老板。来的客人里除了一些喜欢谈两岸风云的老侨,多是女人。喝下午茶的女宾,竟没有一个是上班族,她们买的中文书,或菜谱,或茶艺或品酒,偶然也有人读读李碧华或王安忆。有钱的女人也多有不开心,我最怕碰见那种“空中飞人”的眷属,大把的银子存在银行里,却要在海外过着孤灯守寡的日子,每天不是担心老公偷养了小蜜,就是担心哪天被送上法庭。常来看我的一位大姐,眼泪汪汪地就是不能明白为什么三十年的夫妻说散就散了。
都说美南物贱,两三年的工夫能买幢大房子。有了宅子赶紧邀友人来玩,那第一个飞来看我的竟是早年读大学时的同窗女友。她八年前公派考察美国,下飞机就“叛逃”了,五十美元闯天下,如今听说在旧金山靠海的山上买了更大的房子。她笑着馋我:“告诉你呀,早起看云,傍晚看霞,晴天的时候还能看见苍苍茫茫的中国!”
可惜她回不去,她必须拿了外国护照才能回去看自己的亲人。想当年她在明尼阿波利斯城里念书打工办身份谈恋爱,一样都不少,让我佩服得自叹莫如。我再仔细端详这位中文系教授的独生女,真是练就了一身的豪气,但美丽的脸颊上却布满了褐色的云斑,她说那是做餐馆油锅时留下的见证。说到婚姻,她说是嫁给了外国人,丈夫长得像鳄鱼邓迪。她自己解嘲:“像我这样的老姑娘,中国男人觉得过期,但在老美眼里,我还是个小姑娘!”
这年头,中国女人嫁给老外的还真不少。看看我身边的女友们,好些个都是青梅竹马的丈夫来了美国倍感失落毅然离去,留下了母子在异乡苦苦挣扎,最后都成了美国新娘。运气好的则被捧在手心里当明珠般呵护,运气不好的就只能得点儿零花钱关在家里苦闷。这婚姻的熔炉里实在是掺不得假,掺多少就会有多少苦痛。
我的书店是开不下去了,因为看书的人越来越少,有空儿的人只留神看电视剧,大家就劝我好好创作。消息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有天夜里,一个神秘的长发女郎就找到了我的家门,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忙不迭迎进屋,见她怀里抱着一叠书稿,她说不是书稿,是信!嗬,如今还有痴情人,我倒要看看。这一看不要紧,这是一叠写给一百二十个女子的情书,作者是这位女郎的美国丈夫!原来这位姑娘是在网上结识了这位美国的“情圣”,情书写得五彩缤纷,让姑娘爱慕不已,于是便以新娘的身份嫁到美国来了。机场上相逢,先是看见一双破旧的球鞋,那新郎抱着·把黄玫瑰却看不见脸,并非羞涩,而是他个子太矮。姑娘痛心疾首,但休斯敦不相信眼泪,她没有退路,只好跟着这个在机场做搬运工的蓝领“丈夫”回家。但姑娘的伤心并没有到此,走进那低矮的简易房,她才发现这美国男人一无所有,有的只是一台电脑,每日“网恋”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嗜好。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同时跟世界各地的一百二十个女子在网上谈情说爱!姑娘彻底惊呆了,为了保护那些单纯的女子不再受骗,她正在投身于一场“解救”的鏖战。姑娘在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几次哽咽出声:“你看,这都是我偷着打印出来的情书,请你帮我把它们翻译成中文,发表出去,告诫天下的同胞姐妹,网络新娘是多么可怕的一条路!”
我开车送她回家,午夜的路上灯火阑珊。每个人活着,都在追寻自己的那盏灯火,尤其是女人,青春只有一次,飞蛾投火往往无法回头。CD里唱的正是梅艳芳的那首《女人花》:“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女人如花花似梦,这梦有好梦也有噩梦。天地不能圆满,人也不能圆满,花儿们就更难圆满。只是这世上的花儿,并非怕风雨,怕的却是那美艳的季节还没有真正到来就彻底摧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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