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岛
摩鹿加的一个岛上有几处花园,是香料种植和“香料公园”那段黄金时期所遗留下来的——只有寥寥几处而已。从来也没有过很多,而且在这个岛上很久以来都没有人叫它们“公园”了,取而代之的称呼是“花园”。
现在也和以往一样,花园沿着内海湾和外海湾延伸——香料树团簇丛生,物以类聚,丁香和丁香抱团。肉豆蔻和肉豆蔻纠缠;中间夹杂着几株高大的庭荫树,通常是橄榄树,而在海滨上则长着椰子树和梧桐树,可以遮风蔽雨。
看不见一幢完整的房子耸立;它们在一次地震中坍塌了,被清除走了。旧房屋的残片随处可见:一个耳房,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面墙,后来有人沿着墙造了几间寒酸的小屋子。
一切的荣耀之后,还有什么存留?
然而,似乎仍有什么在这些穿越悠远岁月的花园上空徘徊。
徘徊在小树之间一块阳光充足的空地上——天气很温暖时,总是散发出强烈的香料的气息……
徘徊在一间寂静的破败的屋子里,屋子镶着地道的荷兰框格窗以及很深的窗台……
徘徊在梧桐树下的海滩上,小小的浪花涌了过来:三波浪花,后浪推着前浪——推着前浪——推着前浪……
它会是什么呢?
一个人和一件事的记忆可以在一个地方保存下来,几乎触手可及——也许真有一个人,留了下来,而他知道它是什么,有时他也会思索关于它的事。可是这里的情况有所不同:哪里也找不到立足之处,什么都不确定——最多不过是一个问号?一个也许?
就在这里,是不是曾经有过两个恋人深情相拥、窃窃私语——无休无止——又或者他们曾站在幼小的肉豆蔻树中间松开彼此的手,说——再见?
是不是曾有一个小姑娘坐在窗台上玩她的洋娃娃?
那站在海滨凝望三波小浪花的人又会是谁?凝望着海湾?在看着什么?
作为回答的沉默,这听天由命的又带着期待的沉默;过去以及并没有过去的。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了。
两个花园曾有幽灵出没。
离城不远的外海湾一个小花园里,一个溺水而亡的男人在行走;那也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甚至可以说就是现在的事。内海湾的另一个花园里有三个小女孩,她们来自久远的年代。
那儿的房子早已不在了:就连在地震和火灾之后还挺立了很久的地基和墙垣最终也被清理干净了。不过,海滩附近的树下有一处客房残留了下来:建在一个敞开式侧厅上的四个大房间。
有人居住在里面:花园的女主人自己一个人。
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冯·某某夫人(这是她丈夫的名字;她丈夫出身于一个东普鲁士贵族家庭)——她则是荷兰古老的香料种植族脉的最后一员。
花园在这个家庭的手中延绵了五代;在她之后,她的儿子将是第六代;在她儿子之后,她儿子的孩子们将是第七代——然而不尽如人意。她的儿子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后代,如今的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她没有别的孩子,也没有别的亲人——她是最后一个。
根据岛上的风俗,在这个岛上人们很难记住拗口的名字,因此每个人都有一个绰号,她被叫做“内海湾的夫人”,也叫做“小花园的夫人”,因为她家花园的名字便是“小花园”。
“小花园”——叫是这么叫;它其实是岛上最大的花园之一,它的后面一直延伸到险峻的山脉脚下,前面被内海湾包围,左右都被河流所环绕。
左边的河流淌过的土地低而平坦,褐色的河水缓缓地在树林间流淌,一点也不深,总是能涉水而过。河对岸村子里的人们却更喜欢坐着小筏子划着竹竿渡河。
右边的小山向下延展到海滩;一条野性的小河撞击着岩石,水花四溅,它穿过山谷,流入内海湾。
山谷里家禽都是圈养的,鸡与鸭;奶牛也都有牛棚——身边有取之不尽的净水来清洗牲口棚,它们离正房有一段距离。
在这个客房后面九十度角的地方有整整一排群房——屋顶很低,厚厚的石墙。在它的一侧有一个木制的钟楼,管理奴隶的大钟还悬挂于此;现在它挂在那里,为每一只帆船迎来送往——欢迎……再见——假如正巧有人在旁边。它经常被人遗忘。
在它的后面,仍是小树林,一个有着许多小径和森林空地的可爱的小树林,特别是在离房子很近的地方。万物都在那里生长,杂乱无章,有用的,没用的——香料树、果树、结满果实的橄榄树、棕榈树:能产糖汁的糖棕,潮湿的地方长着西米棕榈树,很多的椰子树。也有一些开花的树和稀有的树种,或者仅仅是观赏性的树。
一条笔直的小道——丛林深处的死胡同——高高的冷杉长针低垂,针叶又直又滑如同食火鸡的羽毛一般,随着内海湾吹来的每一缕轻风而摆动——沙沙作响,它们就像站在那里交头接耳一样。人们把它们叫做会唱歌的树。
一条清澈的小溪流过树林;它的上游流经一个中空的树干,抵达岩石围起的水库,旁边立着狮头雕像作为标志,狮头的鬃毛绿绿的,长了青苔。张开的大嘴喷出几股交织在一起的弧形水流,射向下面人工挖的石槽:这是一个又大又浅的水池,边上砌了宽宽的砖石,可以坐在上面。
所有的一切都在阴凉处:水池、有雕像标志的水库、树干、地面,所有的都是潮湿的,厚厚地盖着青苔,或者打上了黑色和暗绿的斑点——只有清澈的水面和透明的涟漪才能把光捉住。
这是古老的洗浴之所,水面浅浅的,适合孩子们,可是几乎再也用不上了——孩子们在哪儿呢?树林里飞来的鸟儿现在来这里饮水了。
胖胖的灰林鸽,只有脖子上的羽毛是若有若现的绿色——这些爱啄坚果的家伙——它们在那儿久久而又小心地饮着水,发出咯咯的叫声,然后是满足的咕咕声。几只华丽的绿色的长尾小鹦鹉挤坐在水池边;与其说它们对水兴趣盎然,不如说它们对彼此的形象更痴迷。有时候会飞起一串鲜艳的色彩——祖母绿、猩红、明黄、天蓝、绿和红混在一起——整整一群天堂鸟或沙雀,或者一些不知名的鸟儿,钩状的黄喙如同小鹦鹉,它们拍打着翅膀,猛烈地啄着对方,在水里沐浴和饮水,溅起阵阵水花,发出恼人的吵闹声——然而只是短暂的一刻——随后它们就飞走了,林间的洗浴池又重归死寂。
偶尔地,有几只蜂鸟划过一道彩色的弧线,向下俯冲,打破了这般寂静,蜂鸟划过水面,又凌空而起,轻如羽毛——它们哪怕一秒钟也不会停留。
在树林的边上,在树下,三个孩子的坟墓紧挨在一起,淹没在高高的草丛中;墓碑已经残破了,碑文模糊不清。小孩的名字分别是埃尔丝伯特、凯蒂和玛瑞吉;尽管所有的旧资料都在那次大地震和火灾中毁灭了,“小花园”的夫人却知道她们,因为她们是她的曾曾祖父的女儿们。
有时候,她们三个就坐在林中的水池边——嘘!
小道在经过这三个坟墓时陡然地折向上,向山坡爬去,山岭上没有什么大树,一片开阔,阳光灿烂,密密麻麻覆盖着厚厚的散发着药味的黄草,也长满了蔷薇丛。越过那边的树冠、屋顶和外屋,她能够看见内海湾——就像一个蓝色的圆湖,点缀着淡绿色(浅水处)和深绿色的(深水处)的脱色剂,被海浪的白色背脊和海水极尽奢侈的无边绿色所环绕。
山的后面,又是树林了——丛林——从远处看更像是深蓝色和紫色,而不是绿色;接着又是野山了。
山顶上,风总是吹个不停。
在山里,“小花园”夫人的奶牛有人照看,小鹿也有人喂草。
有时候这三个小女孩在午后的阳光下玩耍,假如四周无人的话——“到处又都是玫瑰花瓣啦!”放牛郎嚷道。“小花园”的夫人回答说:“哦,别去管它。”
而有时候呢,她们紧挨着蹲在海滩上,就在远离房子的梧桐树下,她们在研究沙滩上究竟冲上来了哪些贝壳,当然这种情境不算常见。她们在沙子里挖洞(后来能清楚地看到留下的痕迹)。那些贝壳真的自己藏起来了……
大家都知道这三个女孩,守望着她们。他们不想吓跑她们,只要他们眼睛望向别处,假装没有看见她们,女孩们便会恬静地接着玩耍——人们这样说。“小花园”的夫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三个女孩,她为此感到悲伤。
一定要见过吗?从她记事起,她就听说过她们;她们属于这里,摩鹿加岛上她的花园里有她们固定的位置,她们在她的生命中也同样如此。
“小花园”的夫人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岛就像是摊在她的眼前,仿佛画在地图上一样——就差角落上画的一只罗盘了。
这个岛屿多山——沿着海滨的几处平坦的海滩上也撒满了形状奇异的石子。到处都是树,甚至水里也是这样;在海湾上,在铺满了浅紫色凤眼兰的湿地旁边,长着一排排小小的微微闪光的水椰子,还有阴森的红树林,光秃的树干饱经沧桑。有时候树枝上能够看见水蛇,树下能够看见凸面的白贝壳,就像陶瓷做的水果。
到处都是清洁的水——新鲜的活水——河流、水井、小溪、岩石间问流下的小瀑布。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