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翁尼亚”的两家书店
马振骋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奥德翁路是巴黎一条小街,只因为有了两家不大的书店,在1920到1930年代成为文化地标,犹如艺术家眼中的蒙马特尔和蒙巴纳斯。
奥德翁(Odeon)一词来自希腊语,原是诗歌吟咏的剧场。1779年巴黎第六区卢森堡宫北头开始建造一座剧院,命名为奥德翁。正门口的路,也就叫奥德翁路,不远的尽头是奥德翁十字街。一边是出版业集中的圣日耳曼德普莱,一边是大学林立的拉丁区,一边是艺术家荟萃的蒙巴纳斯。奥德翁路正处于这块三角地的中央。周围有不少历史建筑。法国革命家德穆兰住在路角22号时,1794年被雅各宾党人抓去,与丹东同时被处死。著有《人权论》的美国政论家潘恩住过10号、《包法利夫人》作者福楼拜住过20号。这条街本身却像外省的小巷,是落拓艺术家(也称波希米亚人)的落脚处。
这里平时很少有人经过,只是到了中午,阳光照得街面像金色的河面,有两位青年妇女站在“两岸”面对面愉快交谈。一位是阿德里安娜?莫尼埃,背后是书友之家书店,一位是西尔维亚?碧奇,背后是莎士比亚书店。
“我的幸福来自一场灾难”
“我的幸福来自一场灾难。”阿德里安娜常常这样说。她中学毕业后在《大学年鉴》杂志当了三年文学秘书,深知气势很盛的学院派是怎么一回事。父亲是邮电局职工,在一次工伤事故后得到一万法郎赔偿金,如数交给女儿让她去实现开书店的梦想。
1915年,她在奥德翁路7号找到一家已经关闭的家具店,开了“书友之家”。那时妇女在书店工作的不是没有,一般都是女儿帮助父亲打杂,或者丈夫上了前线,留下妻子坐在店堂里经营。而阿德里安娜是在巴黎白手起家独立做书店的第一位女性。
她二十三岁,没有经验,没有资财,但怀着热忱与信仰像战士一般工作。她的目标是让读者接触到当时排斥在主流外的现代文学。在书店一隅还附设了一个借阅书库。
阿德里安娜自幼受母亲启蒙,认识了象征主义,喜欢梅特林克和德彪西,十岁时听《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热泪盈眶。稍长后热爱马拉美、兰波、魏尔伦、拉福格,接着自然而然欣赏他们的接班人瓦莱里、克洛岱尔、纪德。她对文学的品位与法国水星社和新法兰西杂志社是一致的,前者是象征派的大本营,后者是新思想的实验室。在巴黎,书友之家独家拥有这两家出版社的全部书目。
阿德里安娜进书内容不讲主旋律,只凭优劣,她选择的作者是面向未来的精英,读者则是在彷徨中寻找思想出路的青年。为了寻找《地粮》一书,阿德里安娜给纪德写信,纪德看了她的进书目录,就知道这是一家什么样的书店,两人虽然地位与年龄相差悬殊,纪德还是很欣赏她。
不到一年,巴黎先锋派作家除了纪德和克洛岱尔稍为年长以外,十九世纪七零后的有瓦莱里、雅姆、苏亚雷斯、法格;八零后的有拉尔博、于勒?罗曼、杜亚曼、勒韦迪、桑德拉尔、阿波利奈尔;九零后的有布勒东、阿拉贡、苏波、阿尔托、米肖等,都成了书友之家的常客。纪德、瓦莱里、克洛岱尔来这里比去贵族沙龙还喜欢。
奥德翁路在他们嘴里加上了后缀,变为“奥德翁尼亚”(Odeonie),俨然成了一座新文化王国——“文学议会”。大家见面时问:“奥德翁尼亚有些什么吗?”也就是问巴黎文坛有什么新动向。文学青年纷纷来寻找公立和大学图书馆不进的新潮流书刊。不但可以遇见心仪的作家,还可邂逅有趣的同好闲聊。诞生于瑞士的达达运动的杂志就是首先通过书友之家散发而在法国传开的。
萨特与波伏瓦从1927年起做了书店会员。波伏瓦正在准备教师资格考试,后来在回忆录中承认:“我在书友之家登记当会员……我那时贪读,一次借两本书的规定实在叫我不能满足。我偷偷在书包里塞进半打以上的书。难的是以后要把它们归还原处。我怕我也没有全部还清。”
出现在会员册中的不仅有文学大家,还有其他领域的人物,如音乐家米约,画家白朗希,剧作家演员库波、若韦、维拉尔、巴罗尔特,甚至还有心理学家雅克·拉康。这位继弗洛伊德之后的大心理学家不但来借书,还买玻璃纸。阿德里安娜为了保持书籍卫生,每次借书归还后都要把包书纸撤掉换上新的。拉康也养成了这个好习惯。1921年听过乔伊斯讲座,五十四年后写出一篇奇特的《乔伊斯综合征》。
书友之家卖书、借书、开讲座、组织座谈,还给作家与读者穿针引线,向杂志社或出版社推荐青年作家。有人要求跟纪德见面,给瓦莱里捎封信,一般都是有求必应。从一大堆的致谢信中也可看出阿德里安娜的帮助是非常有效的。向她求助的不止普通读者,还有文坛名人。1960年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圣?约翰?佩斯称赞她是法国文学的“热心肠保姆”。蒙泰朗1922年在自传体小说《梦》一书内给她的题词:“通过你一人,我知道了现代文学中有些什么。”克洛德?鲁瓦是文采华茂的诗人,也说:“我小时候看戏是为了消磨时间,现在才懂得看戏是为了不让时间把我消磨。”他称阿德里安娜是他的“精神母亲”,其实两人没有相差几岁。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