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篇
“才高八斗”是吹牛
才高八斗,是中国南朝宋诗人谢灵运说的一句狂妄话。他是中国山水诗派的创始者,他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他说的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就是三国时代曹操的儿子曹植。
从谢灵运此言,也见出文人好自我膨胀的通病。谢灵运生活在385年至433年,河南人氏。他的爷爷叫谢玄,晋朝时为车骑大将军,是历史上的名将,中国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淝水之战,就是谢玄指挥的。谢氏为江南大族,谢灵运生下来就袭封康乐公,食邑两千户。二十七岁为太尉参军,人为秘书丞;刘裕伐长安时,又为谘议参军,转中书侍郎、黄门侍郎等。刘裕代晋,谢灵运自公爵降为侯,食邑五百户,为散骑常侍。少帝继位,出为永嘉太守。官小了,待遇低了,朝廷里不得势了,永嘉山水又好,他就整天游山玩水,史书说他“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即俗话十天半月),民间诉讼,不复关怀”(李贽《藏书》)。文帝即位,征为秘书监,写《晋书》,没多久,他就借病辞职,只管“穿池植援,种竹树果”,“凿山浚湖,功役无已”。(李贽《藏书》)谢灵运太富有了,光门生就有数百。有一次他游始宁临海,追随的有好几百人,当地太守怀疑是山贼活动,告他想聚众谋反。多亏文帝没加罪他,降他为临川内史,工资是二千石。但他还是什么都不干,每天游山玩水,地方官管他,他就想举兵造反,结果被送廷尉治罪,被判死刑;文帝爱他的诗才,方得免死徙广州。但后来他还是被杀了。死时年仅四十九岁。
谢灵运的诗名来自《诗品》。《诗品》说:“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纵……为元嘉之雄。”元嘉,是宋文宗的年号。与谢灵运同时代的陶渊明(372-427),开创了田园诗派,后代文人如朱熹、苏东坡、黄庭坚、刘后村、李东阳等等,对他评价极高。尤其是苏东坡,他晚年最喜欢的诗人就是陶渊明,说陶诗“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在这个名单里就有曹植和谢灵运,另两个名人是李白、杜甫。然而,就是这些人,也仅仅是够格和陶渊明平起平坐。
谢灵运的自负,是因为他是名将之后,有钱有势,而陶渊明是“种豆南山下”的穷隐士。同代人只会巴结吹捧谢灵运,绝不会有人关注陶渊明,牙崩半句赞词。所以谢灵运凭自我感觉,就把十分才,让曹植占八斗,自己占一斗,其他包括《诗经》、屈原、陶渊明等合用一斗。但后代人不吃这一套,还是把陶渊明压在他的头上。宋代著名诗话《诗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中,对谢灵运和曹植两人的评价合起来仅占半页,陶渊明一人占了八页,曹谢两人相加,只有陶渊明的十六分之一。
何以如此?谢灵运的田园诗,深得士大夫的赏识。此因谢灵运的身世,既“贵”且富,又不太买皇帝的账,他的诗,表现田园风光,既不触及皇权的毫毛,又无关百姓的疾苦,美学价值又挺高,所以成为士大夫们失意时的精神家园。这样的田园诗,后世的士大夫们写了很多,但是都没有谢灵运出名。凡事物,首创者为“英雄”,学舌者的作用,只在抬高首创者的地位。
另则。中国的士大夫阶层,在历史的进程中,是一个很没有出息的阶层,清代皇帝规定他们自称“奴才”,他们欣然接受了。至于乾隆,干脆说他们是他豢养的“娼妓”。“奴才”的称号,恰如其分地界定了士大夫们的社会身份。以当官为人生的终极目标,毕竟不可能人人如愿以偿。能当官的,只能是极少数,于是,谢灵运就成了他们心灵自慰的工具。官场失意的士大夫们,其超然物外、狂放不羁的背后,其实是凄凉的心酸。科举制度将士大夫的知识层面局限在十分狭小的范畴,许多人只是识字的废物。明人袁宏道说这种人“以为禅也,戒行不足;以为儒,口不道尧、舜、周、孔之学,身不行羞恶辞让之事,千业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务,最天下不紧要人”(《与徐汉明书》)。再加上皇权专制对言论的严厉钳制,文字狱的残暴屠杀,让尚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士大夫只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他们的生命价值无处投放,谢灵运的生存方式便成了他们的榜样。袁宏道在《龚惟长先生书》中对此有详细介绍,无非游山玩水、莳花种竹,花天酒地中吟诗作文,发泄胸中不平之气。这正是谢灵运人生的精义所在,因此为士大夫共同心仪和趋归。谢灵运在士大夫中吃香,这也是根源之一。
其实,无论山水诗派还是田园诗派,都是中国文化人的伤心地。他们的人性中,尚有一缕人的尊严。他们不能以高文大典取悦当道,才旷不遇,那种满腹的濩落郁塞,发为诗歌,只是他们的以歌当哭罢了。诗歌中那些风光的清丽和旖旎?恬淡和宁静,都是用辛酸和血泪酿造出来的苦酒,只不过后人只闻扑鼻酒香(那也是他们的心香),而忽略了那绵长的苦味罢了。
谢灵运吹捧曹植才高八斗,他自己才高一斗,自诩第二诗圣。他没想到,与他同时代的就有陶渊明,他身后又有杜甫、李白、自居易、苏东坡等等灿烂的群星。文学,终究靠作品发言;做人,需要有自知之明。
“江郎才尽’’非因才
“江郎才尽”中,含有深邃的文学审美内涵。
江郎并非才尽,才尽是终极结果,另有更为深刻的肇因。
江郎真名江淹,生于444年,卒于505年,济阳考城(即今河南省兰考县)人。南朝梁代文学家。代表作是抒情小赋《恨赋》、《别赋》。他官运好,历仕謇、齐、梁三朝,到梁武帝时,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
河南省兰考县土地含沙量大,自古就不富裕。江淹出身孤寒,但沉静好学。年纪轻轻就以文章写得漂亮而闻名于时,人称江郎。但是,昙花一现,电光一闪,之后,他就沉落了。当时流传一种说法,说江淹做过两个梦:一次梦见西晋诗人张协对他说,“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江淹就把剩下的锦缎还给了张协,从此再写不出像样的赋了。另一次是梦见郭璞对他说:“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江淹就取出五色笔还给了郭璞,从此就写不出好诗了。
我认为,这两个梦,可能是江淹为了找托词遮羞,自己虚构的。我们试想,能写出《别赋》、《恨赋》这样千古名篇的才子,忽然写不出好诗文了,身份又是高官,他得找个下台阶的理由呀!编两个梦的办法真是绝妙,因为不需要旁证。
真实的理由其实非常简单明朗。当年江淹离乡背井,远出谋生,依那时的交通状况,无疑是生离死别,少年人的痛苦刻骨铭心,他的《别赋》开端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至今读来仍然能令我们震撼。然后他用了那么多清辞丽句,铺采摘文,反复叙写离别的悲痛,末尾竟说离别“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乎!”阅读至此,真是“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感人泪下。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纵是屈原、宋玉再生,也写不出来这种文章。
然而,江淹当大官了。这时候,他有权有势又有钱,当然能读到更多的好书了,文学修养也更高了。但此时,江淹住得高门豪宅,家人团聚,妻妾成群,奴仆簇拥,钟鸣鼎食,他哪里还有什么恨,什么悲,什么忧愁,除了歌颂皇恩浩荡,风花雪月,他还能写什么呢?清朝的乾隆皇帝,一生写过几万首诗,却一句也没留在诗歌史上,全是垃圾,就是“江郎才尽”的最好注脚。此时的江郎,纵有生花妙笔,也只能无病呻吟了。
江郎才尽的事,古今中外,发生过很多了。即如续过《红楼梦》的高鹗,有了官职后,就否认续《红》。中龙虎榜之前,怀才不遇的悲愤使他在贾宝玉身上找到了一缕慰藉和共鸣。情之所至,他续了《红楼梦》。他的才气,使他的续文在众多续文中名列前茅,得与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合璧,留下了不朽的声名。在那个时代,写小说是属于下九流的勾当,高鹗一有了顶戴,立即否认续《红楼梦》一事,从此改弦更张,写他的“大说”。然而,时至今日,他的“大说”无一留存,他不承认的续《红楼梦》后四十回却扬名中外,青史留迹。看来,从他当官那一刻起,“才”便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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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七八糟”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