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是非为己任的大才,才有资格忧心忡忡,而且我担忧时的精神状态,也够不上“忧心忡忡”的形容,因为并不够强烈。与文艺腔甚浓的“淡淡的轻愁”,倒颇为接近。既然都是些小事,实在大可不必仿诗人“蒿目时艰,百感交集,夜不成寐”,来它四首七律,以纪忧心如焚之确有其事。但是正如孔子对道听途说者所造之小说,表示“必有可观者焉”,小事或亦有其存在的价值。说惯大话的,一定会顺理成章接下去说:“以备心理分析专家采择焉”,那就又是文不对题,无的放矢了。
杞国有人忧天崩坠,身无所寄,固然有点忧得离谱,至少还切实际,还很看得起自己。深怕天崩地裂时,无枝可栖,毕竟是一位自我中心的人物。我之担忧发愁,多少是属于无我的境界,我担忧的往往是某一种现象,而这些现象与我有相当距离,并没有天塌下来我亦同归于尽的那种利害关系。
举例来说,四十多年前我在上海中学读书的时候,按理我应该担忧的是数学常常零分的大难。也许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并不那么“忧心忡忡”,好像是其命定矣,愁亦无益。偏偏对介乎校门与龙门楼之间的那根高耸云天的旗杆,会不会被风吹倒而放不下心来。当然把那根旗杆竖起来的泥水匠,一定有专门的知识,背后说不定还有工程师指点,地基挖了多深,顶端装置了避雷针等等,应该是稳如泰山,不虞陨越的。偏偏我要杞人忧天,遇到风速略高的日子,不管讲台上的老师是讲“波义尔定律”,还是朗诵《报任少卿书》,我的眼睛总是偏向窗外的万里晴空,绝不是一心以为鸿鹄将至,而是担心那根高耸云天的旗杆,会不会抵挡不住狂风,有个“三长两短”。不吉之兆,并不致于造成灾害,因为旗杆周围空旷得很,不会连累到房屋和莘莘学子——包括我在内。然而有一两年,晨起走出宿舍大门,看远处的旗杆屹立无恙,心中就略微泰然。只是这种泰然的心境,十分短暂,到了教室坐定,我不免时时要注意旗杆的动静,怕它倒下来,于是一整天“心不在焉”。
似乎“大风起兮”与我的杞人忧天,总有点瓜葛,四十多年前担忧大风吹折了旗杆,近一两年竟然担心绅士头上的假发。尤其是机场上接贵宾,大小官儿一字排开,其中有人头颅是伪装了的乌油油一片,而机场上总是“朔风野大”,此时我就不免想起杜工部的两句诗:“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因为假发纵不致于随风而逝,吹歪了,需要旁人来扶正一下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这就有点失礼。这也正是我难以释然多少有点担忧的地方。
假发之为用,当然是为了对付半秃或全秃之顶,借假发工厂巧夺天工的技术,把牛山濯濯,掩盖得天衣无缝;使得半百以上的年纪,可以望之若三十许。本来这年头同“老”字扯上了关系,总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而头秃齿摇,当然是老的象征。有人形容早秃的人是“蒲柳之姿,望秋而落”,事实上“望秋而落”还说得厚道了一点,某些得天独厚的绅士,不等到初秋,就已落尽。有人说头发白得早的就不容易秃顶,秃顶的人双鬓很少是斑白的。但是偏偏有人德慧双修,既白又秃。这还不打紧,坏的是近几年似乎有人造谣,说秃顶与性能力衰退成正比,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自己的门面,给自己做了如此昭然若揭、无可躲藏的广告,真是斯可忍孰不可忍,非谋补救的对策不可了。
于是假发的买卖应运而生,说不定把秃顶与性能力扯上关系,是假发业广告的伎俩之一。但是广告就是有技巧的说谎,而且是无伤大雅的谎,官署没有理由去干涉,个人碰到某些相对的真理,也无法挺身而出去辩个水落石出,因此衮衮诸秃,除去破费掩饰一番以外,也无法证明谣言之为虚妄。有些事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拿证据来。”有些事是拿不出证据的,于是衮衮诸秃戴上了假发,焕然一新。于是我就杞人忧天,怕大风起兮,发生“笑倩旁人为正冠”的尴尬局面。
另外有一种釜底抽薪之道,来挽回“望秋而落”的现象,就是重新下种,浇水施肥,使得不毛之地,再度杂草丛生。据说某位参议员曾经试过,照他在电视上亮相的尊容来判断,成绩至多也只是差强人意,并不十分茂盛。本来耕耘收获之间,划不了等号,乃是常事,偏偏我会从各种角度,去担忧它的发展,说吹皱一池春水,与尔何干?都嫌过分宽容了。
对这件事的杞忧,是从在后院种花种菜的体验而引起的。有心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其实也并非完全偶然,往往有若干客观的因素的,如阳光、如雨水、如土壤、如下种前后的天时。任何一点偏差,都可产生霄壤之别的后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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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芹师文风,自成一体。半真半假、亦讽亦喻、自嘲自笑的mock、seriousness,各种看似矛盾的因素,在他笔下,相安无事。散文形式海阔天空,是[瞎三话四]最理想的媒体。
——刘绍铭(香港岭南大学荣体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