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番红岭
沿山底,一条蜿蜒的溪流依偎着曲折的山路,伸向大山的深处,被两座大山夹得紧紧的。不知道绕了几道弯,才到我的家,家屋就挂在溪边上。童年时代,我在这里吃山粮,喝山泉,采山果,纳山风,走山路,唱山歌,拜山神,在山靠山,视山如命。头顶的是山,脚踩的是山。抬头是山,低头还是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是上山,就是下山。“吃的苞米糊,走的气急步”,便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写照,慢慢地我与这山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是个十足的“山娃子”。我最爱去的是离我家不到五里路的番红岭。那里是建德与浦江两县的分水岭,也是我出山的必经之路。小时候我扛着木头到山外去换点杂货,常常在这里小憩。我总要面对这神秘的大山久久凝视,然后带着几分童心和遐想,自问和猜想那层层叠叠大山的尽头是什么样的一个天地,但每次都是没有寻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便无可奈何而又恋恋不舍地离去!
那里是山的绝顶。到了那里,平时压在我头顶的山让我踩到了脚下,放眼望去,山连着山,找不到尽头,我就觉得自己出人头地了。这时的我,很像是一只井底之蛙,爬到了井台上,觉得天一下子大了,山里人是很少有这种感受的。
最让我陶醉的是那沁人肺腑的习习山风,每当我带着为生计而奔波的几分劳累来到这里时,是它给我捡回了一点希望和寄托。我出山后总是不厌其烦地在同事面前赞美那番红岭上的凉风,这是我进城后在电风扇前、空调房里始终没有找到过的感觉。最忆的是番红岭的日出了。一个偶然的机会,五更起床,扛着一两百斤的山货路过这里,正遇一轮红日从对面山上喷薄而出,一种对山外的美好憧憬之情油然而生。这一瞬间虽然十分短暂,但却是如此的刻骨铭心,至今不忘。这是一种人生的启迪。后来,我常与朋友开玩笑,说这可能是仙人的指点。自此,我便产生了冲出大山的念头。慢慢地我便不甘心把自己锁在这大山里,我决意要到山的外面去闯闯。
我怎么也忘不了,在一个飘雪的冬天,我终于有机会可以离开这大山了。门外锣鼓喧天,这是在催我出征的鼓声,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震撼着我的心灵。上路时,我在村口的山路上洒了几滴泪,情不自禁地挥挥手,告别了乡亲,告别了这大山。这一别整整在山外闯荡了二十六个年头,二十六个年头啊!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跌跌撞撞,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回想起来也真觉得有些艰辛和后怕,那里虽然没有我家乡那样的大山,可我为生计而奔波,为前程而攀登,不知越过了多少座高山,多少道峻岭。这二十六年,让我明白了不少事理,终于清楚了这山外有山,山里人的“朴实”,在山外是那么地一钱不值,明白了这人心险于大山。步人中年,我开始厌倦这人间的喧嚣,慢慢开始害怕身边的是是非非了。我又向往起大山来了,常想去看看那阔别已久的大山,尤其是那番红岭。可惜的是每次回家总是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终未能如愿。
正月初二,春光明媚,风和日丽,过年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好像是老天特意为我安排似的,我真的要去番红岭看看了。想去重新找回儿时曾经有过,后来失去的那份感觉。我约妻同行,她答应了,可不到一半路途,她打退堂鼓了,她说那地方,小时候常去,太累了,不想去,叫我也别去了。可这回我没依她,而是一意孤行了。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登上番红岭时,环顾四周无一行人,岗上万籁无声,一抹骄阳洒在岭头,好像是专为我铺设的金色地毯。首先向我发出问候的还是那习习凉风,很快带走了我额上的汗水,驱走我登山时的疲惫。还是像先前那样,远眺大山,独自出神。这时的我有点像是“绿色的、天然的、有机的、无公害的”我了,我慢慢地俯身倒地,轻轻地眯上眼睛,偎山而眠。城里待久了,喜欢热闹,可这时我觉得独处比热闹更美妙。我用心忆我那美好的童年,可总是找不回当年的那份感觉。我开始涤荡自己的灵魂,扪心自问这些年出山,长进了点什么?我自觉比原来见多识广了,学会了品名酒,穿洋装,打哈哈,迷恋于灯红酒绿,呼唤着先生小姐。比原来爱说好话,也爱听好话了,我明显地感觉到和她陌生了、疏远了。这些年,我丢掉了山里人的土气,沾上了山外人的油气。想到这里,我的脸感觉开始发热,也不知是否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拂来,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从沉思中惊醒,很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却见那轮骄阳已渐渐地远离我了,挂到了远方的山冈上,也不像原先那样光芒四射了,变成了红红的一团。山里人都知道,山上的阳光到了这个光景,山下一定是寒风飕飕,天色昏迷了。不早了,我该下山了。我一个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向这高高的番红岭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山下走去。
是的,我这一生与山有解不开的情结,亲山、爱山、出山,如今的恋山心情仍那么醇浓!
“质本洁来还洁去”,我是从那里走出来的,还应该回到那里去。山是清的,何时可以归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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