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任之初
2002年冬,我被外交部派到中国驻伯力总领事馆工作。这次被派出国常驻,我心里早有准备,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被派往伯力——可这已经无可改变,因为被派往哪里不取决于我。出国前,我所在的地区业务司领导找我谈了话,鼓励我到伯力后勤奋工作、不负众望。从谈话中我得知,是伯力成总领事“点名”要的我,这令我有些受宠若惊。然而,抵达伯力后却非如此。
我飞抵伯力正值俄罗斯隆冬时节,一打开舱门,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连我这个在东北雪地里长大的孩子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我走下飞机,但见机场白雪皑皑,只有跑道露着沥青的路面。伯力的机场不大,乘客下了飞机,不需走廊桥也不需坐摆渡车,直接走上几十米就进了大厅。与我同机抵达的乘客将近一半是中国人,我当时哪里知道,这些人很快就将成为我工作的对象。我观察了一下,有三四条边检通道,但是却没有外国人的专门通道,更别说外交通道了。外交人员享有通行便利,这是国际惯例,也是我恪守的准则,因为我代表的不只是我自己。我向俄边检人员出示了外交护照并说明了情况,要求先予放行。我的要求很快得到了满足,但可能是因为我的护照资料在伯力机场边检人员的电脑里还没有出现过,或者是他们要把我的资料报到克格勃那里(到任后我才知道,俄边检人员直属克格勃管辖),我还是正经等了一阵子才被放行,排在我后面的不知情的中俄两国公民都对我流露出不满的神情,我只有歉意地点了一下头。总领事馆派来接我的是小孙,我们在国内就认识,而且还一起踢过球,但我不知道的是,成总领事在我到任之前已选定小孙为他的秘书。他细高身材,戴着一顶滑雪帽,我开玩笑称他为“忍者神龟”。行李又等了不短的时间,可能是天太冷,行李搬运工的手脚被冻得行动不便了吧。后来我经常出入这个机场才明白,出行李的速度与天气的冷暖无关。俄方机场人员的工作效率本来较中方就慢很多,而对中国人的检查力度真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总算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小孙开车大约用了半小时把我拉到了总领事馆。
首先热情接见我的是何副总领事,他向我介绍了总领事馆方方面面的情况,十分细致;还带我挨个部门转了转,与各位同事一一相识。何副总领事最后告知我,经与成总领事研究决定把我分配到领事部工作。他似乎看出了我的迷茫,便引我去见成总领事。寒暄过后,成总领事主要向我解释了他的考虑:“领事部是我们总领事馆的‘重中之重’,需要你这样年轻有为的人才去充实,相信你会有所作为。”我还能说些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休整两天后,我就到领事部报到了。领事部的工作主要分三大块:一块是证件;一块是办案;还有一块是侨务。证件工作包括为在俄的中国公民办理护照、回乡证等和为俄罗斯公民办理各类赴华签证及两国人民的公证认证业务,这方面我完全是个门外汉,需要从零开始学习各项规定流程。到任之初的头几个月,每天白天我在接待前台实际操作,晚上就回家捧着业务书籍继续钻研直到吃透并与实际对照。由于这是项政策性和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很快我就掌握了要领。办案工作应该说我是熟悉的,但伯力总领事馆的办案有自己的特点,这也正是我想向读者朋友讲述的。我经常半开玩笑地说:“在这里,每天我接触的是形形色色的人,处理的是形形色色的事。”其实“形形色色”一词换成“干奇百怪”也并不过分。
由于我到任之初正赶上岁末年初,也正是总结归档工作如火如荼的时候。我看得出来,许多同事不愿意做归档工作,因为确实太费精力,而且领事部一半以上的同事是像我一样的新同志,他们比我到任早不上半年。有的只有一两个月,比如葛领事,我们在国内还一起接受过领事业务的培训。不是你干的工作,让你理出一个头绪来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我的观点是,正好利用归档的机会把以前的事儿弄个心中有数并可以学到办案经验,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我主动请缨,全权负责领事部2000年至2002年度的归档工作——以前伯力总领事馆就没有系统整理过这方面的档案,这次之所以大张旗鼓是因为外交部有了统一要求,所以一下子要整理两三年的档案。
不投入不知道,以前兄弟们办的案件真是浩如烟海。在归档过程中我最初的设想和目标可谓实现和达到了。这里想挑上几个案件讲一讲。
第一个要讲的就是“伊尔库茨克空难案”。2001年7月3日莫斯科时间21时10分,俄海参崴航空公司一架满载乘客和机组成员的图-154型客机,在伊尔库茨克机场附近因机械故障而坠毁,机上145人全部遇难,酿成了俄罗斯近十年来最大的一起空难事故。遇难的乘客中有12名中国公民。关于这场空难,我记得在国内时就曾有过大肆报道。我来到伯力后,馆里亲历过那场空难善后处理事宜的领事几乎全部离任了,唯一还在任的就是熊领事了。我好奇地向他请教过当时的情形,他只说了四个字——一言难尽。后来从整整一卷的厚厚档案中我得知,熊领事和另外一位领事在事发后第三天辗转赶到伊尔库茨克,在伊尔库茨克州检察院圈定的飞机残骸现场连续工作了将近72小时,主要是帮助遇难者亲属辨认死者尸体——有的已经严重烧焦变形,有的只剩下一条大腿或一段手臂,有的则根本就是“死不见尸”,其场面悲惨异常,气味也可想而知——别忘了,当时正值酷暑。从保留下来的文字中可以看到,前期工作的难点主要表现为俄方提供旅客名单慢、提供后因语言障碍而无法确定死者姓名和通知亲属,还有刚才已经讲过的尸体的辨认问题,尸体的保存和火化也是一个大问题——伊尔库茨克太平间的冰箱是有数的;而伊尔库茨克又没有火化
场(俄罗斯盛行土葬),最近的火化场在千里之外的新西伯利亚。后期的工作难点则主要集中在赔偿的问题上——俄罗斯没有机票附带航空保险的做法,所以也就不存在保险公司赔付的问题;而航空公司遇此情况根据有关法律的赔偿是有封顶的,实际上这12条性命每条才获赔三四百美元。可是,要知道,这12条性命有哪一个随身携带的现金不超过这笔可笑的赔偿金呢?据参与协助处理后事的伊尔库茨克侨团几位元老介绍,中国商人一般都愿随身携带大量货款,而不愿通过银行汇款。
伊尔库茨克机场后来就有了俄罗斯的“百慕大”之称,这是因为,每过一段时间,大概是一两年,伊尔库茨克就会发生一次轻重不同的空难,当然不是每一起都有中国人。另一起与中国人有关的空难发生在2005年7月9日,俄罗斯西伯利亚航空公司一架A310客机在伊尔库茨克机场降落时冲出跑道,造成重大人员伤亡。次日俄调查委员会宣布,失事客机上共有乘客和机组成员203人,只有74人生还。在这架飞机上共有15名外国公民,其中三人为中国同胞,一位王姓男子因坐在飞机尾部而侥幸逃生,另外两名女子则丧生于空难。不过,这已经是发生在我回国以后的事了。
第二个案件被我称为“东方列车杀人案”,因为我记得看过一个电影名为《东方快车谋杀案》。这里要讲述的列车虽然不快,却是“东方列车”,因为它开行在俄罗斯的远东地区,只不过是从东西伯利亚的赤塔开往远东的海参崴。当时车上有一位中国公民,名叫栾英杰。当列车行至海兰泡(俄称布拉戈维申斯克,此书均简称为“布市”)时,栾英杰却被人在夜幕的掩护下推下了奔驰的列车而被残忍地杀害了。后来,俄警方在铁路边上的草丛中找到了他的尸体。我在整理“死亡档案”时偶然见到了这张尸体照片,其状可怖令我不禁毛骨悚然。好在案件最终还是得到了侦破,杀人真凶竟是俄罗斯的列车员——他见栾英杰怀揣不少现金便起了谋财害命的歹心,深夜他把栾英杰骗到两个车厢的中部,趁其不备将其推了下去。
姚龙河案是我到任后经办的第一起案件,所以印象格外深刻。被分配到领事部工作还没有两天,成总领事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件事:“在伯力中国人大市场(俄文称维波大市场)有一个叫姚龙河的哈尔滨人,他是市场管理部门的翻译,他本人和他的亲戚在市场上也有摊位。自从2002年俄罗斯开始对外国来俄劳动力实行打工卡制度以来,已经陆续有三四十个华商联名或分别写信给总领事馆,控告姚龙河为市场管理者充当欺压同胞的走狗、借办理打工卡的名义勾结俄方向大市场上的华商非法敛财。办理一个打工卡的正常费用大概是1500卢布,而他却收取至少5000卢布。现在你给国内公安机关写一份报告,把这些情况反映回去,请他们派人来把这个姚龙河扭送回国治罪,为中国人除害!”我初来乍到,情况也不熟悉,当然是头儿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但心里却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报告写完发走后,这个案件似乎从此就与我没了关系,直到一年后成总领事离任后我才得知,那个报告发走后不久,国内公安机关就来了答复——因赴俄调查取证困难且华商举证的证据不足,所以对姚龙河无法立案,国内公安机关只能在他回国时对他进行说服教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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