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br> 小镇上的大人物<br> 大人物姓柳,名侃,字澜波。众人只知他属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至于官至何位,没多少人能说清。据传当年北京和平解放时,他曾做过国军代表,可事成之后,他却坚持“一臣不保二主”,弃甲归田,隐居乡里,清享晚年。<br> 论辈分,他在镇东街是首屈一指的,我应该喊他为“爷”。那年月,他那身份令人悚然。称呼近了大有勾结“战犯”之嫌,“爷爷”之类万万喊不得。可他满头银丝,一对双眼皮儿夹杂着几根红丝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总能威逼着晚辈人喊他一声“老侃”。<br> 记得第一次拉他游街的时候,他很顺从。“造反派”把纸牌子摊在他面前,让他自个儿写。他毫不迟疑,挥笔而就:“弃暗投明的国民党将官——柳侃”。字体遒劲,且又是怀素体。不料笔未放稳,头颅上就挨了一掌。接下来,苍劲有力的“弃暗投明”与“将官”换成了瘦小丑陋的“罪大恶极”和“战犯”,然后套在他的脖子上,一阵高喝,被拉了出去,前面锣鼓开道,后面口号声声。他却依然迈着军人步伐,一点儿不含糊。<br> 接着是搜家。院子里挤满了大人小孩。执行者呵声如雷,他却立正如木。僵持久了,显得无聊,人们便开始观赏小院景色。小院不大,篱笆分道。榕花树、棠梨树、白檀、石榴,奇花异草布满角角落落……突然,一阵高喧,有人拿出了一布包儿。人们簇拥而上,周围的人都伸长了脖颈,踮起了脚跟儿,屏气静声,单等布包儿打开,看到底是否电台手枪之类。随着人们的唏嘘声,执行者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影集,掀开一页,晃动一圈儿。第一页是老侃与一个肩扛“门板”、胸佩勋章的光头的合影;第二页是当年北京谈判的集照;第三页便是他与妻子女儿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两个女人都是烫发、旗袍,年轻的那一位还肩披青纱。据讲解人说老侃的妻子是天津一位资本家的女儿,解放初期去世,只留下那位身披青纱的独生女儿,现在天津一个什么所搞研究。这影集也就成了他的罪证。每掀一页,照片上便出现不少国民党大人物,他的头上就不免被人击几下。他却面若冰霜,一副受训的立正姿态。<br> 每天游斗归来,他照样要把武装带系在衣外,走路仍是军人步伐。早晨坚持跑操,在镇外的官道上来回走动,最后还要在他自制的单杠上起落几下。过了数日,斗争他的人竟怏怏地对他撒手不管了。偷问原因,原来他与北京通了信,一位大人物替他说了话。人们就觉得他神通广大,再不惹他,只让他在队里干些散活计。<br> 开初,他挑尿肥。每天早饭后,就见他挑着尿桶,提着尿勺走东家串西家。太阳落的时候,也是他在颍河边刷尿桶的时候。他刷尿桶极认真,用一个自制的小竹刷,“哗啦啦,哗啦啦”,直把尿桶刷得比人家的水桶还干净为止。<br> 有一天,他突然不挑尿肥了,也不向队长说,只在家中学“毛选”。各家尿肥满了,反映给队长,队长便去寻他。他淡淡地说:“我上了年纪,挑不动尿肥了,请你另请高明。”队长知道他通“上神”,便派他去看麦子。他放下书,摘下花镜,朝队长点点头。第二天,他拿着苫子、凉席、小褥子、小单子、小枕头、小茶壶、小茶盅、大雨伞、长绳子,搬家一样到了地里。他围地转了一圈儿,看了地形,寻到大树下,认真铺了床,然后用绳子把撑开的雨伞吊在上面,仰面正睡,四肢放妥,轻轻打起鼾来。睡足一时,便坐起来学“毛选”。他专看“战争篇”,尤其对战争的电文和有关战争的注解,一点儿也不放过。<br> 夕阳如火的时刻,他开始收拾东西回家做晚饭。他吃饭一直定量,用秤盘小心地称着削了皮的地瓜干,然后从罐儿里取出两个鸡蛋。他的女儿每月都给他寄钱来。他把钱换成小票,一天花多少就取出多少。有一天,他家突然添了个客人。客人满头银发,看样子比他岁数还大,那客人来后,他再不下手做饭,就坐在一个竹椅上与那老者闲侃。那老者又烧火又切菜,忙上忙下地做好了,又端到桌子上,取了筷子,再请他入座。那老者住了半个月,认认真真地侍候了他半个月。许久之后,他才说那老者在他手下当过团长。<br> 1985年我参加工作以后,就极少见到老侃了。听家乡人说上头补发了他不少钱,现在照月给他生活费。他那在天津的女儿回来过一次。那女人已年过半百,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年玉照上的倩影了。海峡两岸活络以后,从那边回来的人不断朝他那儿跑,来了,就做饭,给他端吃端喝……<br> 前年夏,我回乡探亲,再次见到了老侃。他已年过九旬,但身板儿还算硬朗。麦忙五月天,他却每天都去颍河湾里散步,然后寻到一处,一坐一个上午。<br> 有一天,我去颍河里洗澡,离老远就见老侃坐在河坡上。我好奇地游过去,他竟没发现我,双目痴呆地盯着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下惊诧得张大了嘴巴。一块硕大的骨头上,爬满了黑色黄色的蚂蚁。“黑军”和“黄军”为争夺那块骨头,正进行着殊死搏斗。成千上万的蚂蚁,组成了黑黄两个“军团”,浩浩荡荡,前赴后继,那场面波澜壮阔,惊心动魄……<br> 一年之后,老侃患脑溢血离世,他死的时候已不能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指桌子。他的女儿拉开抽屉,找出一份提前立好的遗嘱。遗嘱上安排不让女儿为他披麻戴孝送纸钱,只要求女儿每年清明节上坟之时,在他的坟头上放一块骨头……<br>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遗嘱!<br> 此地离天津两千华里,他的女儿也已年迈,决不会每年都回来。可令人不解的是,老侃的坟头上却不断有人放骨头,招来成千上万的蚂蚁为骨头而战。<br> 谁放的?不知道!<br> 麻嫂<br> 麻嫂并不麻。听人说,麻嫂年轻时长得很漂亮。<br> 麻嫂也不姓麻,只因她的丈夫姓麻,所以众人都称她为麻嫂。麻嫂很不喜欢麻哥的姓氏,常常说:“多好一个人儿,被你们这鸟姓生生拉下不少分儿!知道的说我长得还可以,不知道的还以为俺是个麻脸哩!你们要是姓美多好,人家一喊美嫂,那感觉立刻就不一样!”<br> 麻嫂姓田,娘家住在紧靠颍河的田家大湾村。由于田家人老几辈都是渔民,所以麻嫂从小就会打鱼。小时候,她整天在河里野,胆大心细。有一天午后她去河坡里割芦苇,突然发现一个大老鳖正在河滩上晒盖,就飞似的跑上去,踩在了老鳖身上。那老鳖有簸箩般大,驮着她就朝水里跑。麻嫂急中生智,挥起镰刀削断了鳖爪,等鳖爬不动了,她也浑身像个血人儿了。后来父亲来了,帮她把鳖弄到家,剥出了不少珍珠。麻嫂的母亲急忙趁热把珍珠用线串了起来,因为珍珠为奇物,一凉就串不成,而串不成线的珍珠至少要少卖一半钱。后来父亲卖了那串珍珠,给麻嫂扯了一身花布料。麻嫂舍不得穿,锁进了箱子里。镇里一位郎中听说田家湾出了一个奇鳖,要求买走那鳖盖,可麻嫂执意不卖,说是留个纪念。她用小刀把鳖盖刮净,又用水洗了几遍,然后对爹说:“咱家穷,让它给我当陪嫁吧!”后来麻哥娶麻嫂的时候,嫁妆里果然就有这个大鳖盖。那鳖盖奇大,挂了红绸,招来不少人看稀罕。乡入见麻嫂长得好,都说麻哥娶了个老鳖精,小心生一窝儿小鳖娃儿。麻哥就觉得晦气,对麻嫂说:“弄这个盖盖子干什么?”麻嫂白了一眼麻哥,说:“你懂个屁!鳖为宝物,等我们有了娃儿,把他放在鳖盖里睡觉,清凉润肺,再热的天也不上火!”<br> 麻嫂的嫁妆中,还有一样与众不同的东西,那就是鱼皮鞋。鱼皮为草鱼皮。此地人称这种鱼为“火头”。这种鱼皮又厚又结实,不但能制胡琴,还能做鞋。鱼皮鞋不过水不过潮,踏雪不沾雪。那时候农家穷,谁能买得起胶鞋,麻嫂的娘只得用这种鱼皮做鞋让女儿踏泥踩水度雨天。<br> 有一日,麻嫂穿着鱼皮鞋披着蓑衣跟父亲去河里取钩。一到河边,发现鱼钩被拽断了大半。她和父亲急忙划船顺水寻找,原来是钩住了一个罕见的大鱼。那鱼足有六尺长,一百来斤。父亲把大鱼撂到了岸上。眼见那鱼又要朝水里跃,麻嫂一个箭步飞上岸,用刀一下划开了鱼肚。鱼肚一开,不想从里边滚出一只娃娃的胳膊。那胳膊又白又嫩,手脖儿上还系着一个带铃的银镯子。麻嫂一见直吓得面色苍白,又呕又吐,从此再不吃鱼。<br> 由于麻嫂不吃鱼了,嫁到镇上后,就再不打鱼。只是麻嫂一生喜水,又划一手好船,便和麻哥在码头上边开了个小渡口,单赚那些等不及大渡船的人的小钱。一天到晚,从此岸到彼岸,也能搞个六块七块的。没想好景不长,码头上的大渡船全装上了机器,速度快了几多倍,码头上再也存不住人。加上小渡船危险又缓慢,就更少有渡客光顾麻嫂了。麻嫂很无奈,最后只得撤了渡口,回家种地了。<br> 那一年,麻嫂二十六岁。那时候麻嫂已为麻哥生下了一儿一女。一儿一女从小睡在那个大鳖盖里,仿佛都沾了灵气,上学读书如喝书,眼下双双考上了县重点高中。由于光靠土地收入,供养两个高中生就有些窘迫。万般无奈,麻嫂就决定卖掉那只大鳖盖。当年要买那只大鳖盖的郎中还活着,麻嫂找到他说明了心意。老郎中为人耿直,对麻嫂说:“这些年吃鳖的多,鳖越来越金贵,鳖甲也值钱。你那鳖盖足有二十斤,一般人买不起了,不如到地区大药堂里问一问。”麻嫂见老先生实在,很是感动,忙派麻哥去了地区中药堂。地区中药堂很公正,说是麻嫂当年逮的那只大鳖为千年老鳖,属珍贵中药,一下出钱七干元,敲锣打鼓地运走了。<br> 麻嫂手拿一捆儿钞票,怅然望着远去的迎鳖甲队伍,心里好失落!<br> 为死钱活用,麻嫂让麻哥请人修补了那只破船,置买了渔具,又开始下河捕鱼了。<br> 不知为什么,麻嫂对鳖就产生了某种复杂的情愫。每每捕到鳖,她再也舍不得吃舍不得卖,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水池,把鳖养了起来,然后去河滩里拉来沙子,在水池边铺了。麻嫂对麻哥说:“鳖对咱家有恩,咱一定要好生待它们!鳖喜阴又喜阳,它们在沙滩上晒盖的时候,都不要惊动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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