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终还是未能赶上见奶奶最后一面,未能如家人所愿在奶奶闭眼前问出金条的下落。
呸!——我在心里啐了一下自己:少虚伪了,其实你也想知道奶奶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满满一坛子金条,想知道那些金灿灿、亮闪闪的家伙被藏在了哪里。
可我回来迟了,只看到一个寂静如谜的躯体。奶奶带着她的呼吸和她的秘密永远地离开了,去了另一个不需要金条和任何通货的世界。
家里的女人们都在围着奶奶哭,包括曾表现出对金条最强烈兴趣的三姑。此时此刻三姑哭得很是诚心诚意。自从得了糖尿病这种需要节制食欲的毛病后,三姑对金条的欲望也几乎降低至零。这种神奇的转变使我生出一种幻想:发明某种能变乱胰岛素分泌的药剂,给全天下所有的贪官污吏都来上一针,换一个清心寡欲、诚心诚意的世界。
小孩子们都没哭。他们的脸或者很困倦,或者很困惑。无论死还是金条,对他们来说都太抽象、太遥远。
男人们也一致地没哭,包括我。作为奶奶唯一的孙子,又是她尚还在世的最亲近的血亲,我似乎应该抹几把鼻涕眼泪才算符合天理人伦,可我当真哭不出来。奶奶是我这半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个一直活得理直气壮、没受过半点委屈、没怕过任何人任何事的人。我觉得她老人家这一生只可歌、不可泣。
奶奶的第一次婚姻是在解放前,嫁给了邻居家与她年貌相当的独子,并在十八岁时当上了母亲,又在不满十九岁时成了孤家寡人:丈夫、孩子和公婆都在战争中被炸死。此后,奶奶填平弹坑重新建起了一座小平房,孤单一人度过了她最青春、最美丽的年华。那时她的口头禅是:没事。年轻的奶奶,频繁使用这清淡的两个字,抹去了所有的苦难,也打发了所有或真或假的同情。她没表现出任何祥林嫂的迹象,人们只看到一个健康勤劳、无所畏惧的女人。
在刚刚修炼出少妇特有的风韵的三十岁上,奶奶在她的工作地点——市内一家老字号传统小吃城——遇到了我的爷爷,然后就随之嫁到了广东。五年后,奶奶又回到了故里,还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弱智女儿;她的另外一个年长些的儿子——即我父亲,则留在了她的前夫那里。有人传,奶奶从我那个祖上开过金矿的爷爷那里获得了一大笔财产:一坛子金条。理论上,金条的事纯属胡扯。奶奶跟着爷爷时已是解放后,爷爷祖上的财产应该早在各种运动中上交了。爷爷虽然当着个不算小的官,可他只能算是拥有很高的“待遇”,拿出一坛子金条当赡养费恐怕是不可能的。不过,奶奶一回家就建了一栋两层小楼房,从此衣食无忧,这说明奶奶的手中的确有些钱,只是个多少的问题。必须注意的是,爷爷奶奶辈是江山易代、英雄辈出的一代人,不可以常理论之,整出一坛子金条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
金条的传言被奶奶的弱智女儿证实她曾亲眼见识过。妙就妙在见证人是弱智:可以认为她是傻子在胡说,也可以认为她是傻子才说了真话。但没有任何人能从奶奶那里套出答案。这时候的奶奶已变成一个无所畏惧且能令他人闻风丧胆的厉害女人,她的口头禅变成了另外两个字:滚蛋。
“嗨,听说金子又涨价了……”
“滚蛋。”
“我又没……”
“滚蛋!”
——于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都灰溜溜地滚了。时光继续滚滚向前。 待到我第一次见到奶奶时,她已七十五岁整。她的女儿已经过世,她曾工作过的老字号小吃城也倒闭了,可她老人家始终没倒,依然健康刚强、精力旺盛、无所畏惧:出口成“脏”,无论家人还是外人都对她又敬又怕,凡事让她三分。此时奶奶已混成兴港一带著名的“四大恶婆”之首,号称骂遍天下无敌手;她的房子也扩建成了四层高楼,她神秘地过着比租子收入所能承受的更昂贵、更优裕的物质生活。所以金条之说依然在坊间流传,连我都有些相信奶奶的确手握重金了。 总之,奶奶八十八年的人生如她骂人的语流一样犀利,硬朗,生猛,凶狠,干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清清楚楚痛快淋漓。生时彪悍无比,既没被天欺着也没被人欺着;死时无比彪悍,没怎么遭受老病的折磨——生死都如此酣畅的一个人,哭她什么呢?在她跟前哭哭啼啼的,只会惹烦她,说不定她老人家会忽然还魂起身,赐上一句:滚蛋。
还好老天爷发慈悲,今天不热也没下雨,赏出一个春意盎然的夜晚送别奶奶。这个城市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三百天都是惨无人道的酷暑或严寒,只有短暂的春秋两季能婉约上那么一两个月,让居住在此的人们能不带怨气、心旷神怡地去办点事,去结个婚,修修屋顶,或买口新锅什么的,又或者,清爽宜人地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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